>她说没有了。只是,你那些东西,我送给你的,我想带走。
他说,给我了就是我的,你别想收回去。
她说,没有意义。我们都不要活在过去。
他说,我觉得很有意义。
她不再接下去,说:陈剑,我们出去走走吧,开车去个人少的地方,就那样走走,就像老早以前,我们还上学那会,跑南汇去看桃花。走了很多歪路,累得要死,最后还是你背我的。你那时是不是觉得很累。
哪里会去想累不累的事,血全涌到脑门,一门心思想着背上的娇躯。他微笑。如烟似雾。说,最初心动的感觉就是那样。
他们出门。临走前,他取了水、食物以及毛毯。他的心还是很细。
开车上高速,往郊区行去。
沉默了很久,语声开始作说服工作。
陈剑,我们不能在一起了,就做朋友吧。这样,以后我们还能坦然地见见面、通通话。
他说,依你。
她笑一笑,看着车窗外暗下来的夜,说:你要幸福才好。
他说,你也要幸福才好。
她说,我会的。我一定会嫁人的,我这人依赖性比较重,一个人照顾不了自己。我保证在一年内把自己嫁掉。
他说,没好的也不用着急。
她说,那你快一点。
他说,你嫁人了我再找。声音低沉,有点哽。又掩饰了下,说:你缺钱什么的,就跟我说。我对钱没什么欲望。我创造的财富,一方面用于研发和再生产,一方面回馈社会。如果不幸我失败了破产了,也没关系,我曾经为梦想努力过。人只有一辈子,死了就死了,但是我总算在我的人生履迹上刻下了深深的印痕。
她说,你有你的想法,我尊重。
犹豫很久,她又说:做生意是不是非要那么卑劣。我知道你跟冯至鸣在打官司。为什么要偷窃他们的技术。
他说:纠正你的说法,我是买的,不是偷。我不买别人也会买。
她说:可是你想,如果是你辛苦研发的东西被人盗用了,心里怎么想。
他说:这是社会问题,个人没法解决。他这次输了,不是个人的悲哀。我尊重他的创新,但是在我的事业草创期,一些非法手段是必须采取的。就像他在他事业的草创期也会这么做。
她说:所以我觉得有点得不偿失。你的梦想是很伟大,可是通向这条路却,却肮脏。原谅我说得难听,你就算成功后回馈社会,人家也会觉得你是在掩饰,是一种伪善。
干干净净做事,谁都想,可能吗?而我不想生命平庸地流过。他表情严肃。又哼了下,说:伪善?倒是想起诗经里的一句话:知我者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明白自己就可以。理解这种事可遇不可求。
语声叹了口气,无话。
夜色起来了,路灯橙色的光凄凉地照着。很冷。
又开了很久很久。听到了海涛声。他们到了河北境内。
他拐下高速。又开了一阵,在一片小林子里停下。
他说:吃点东西。我们到海边去。
她说好。两人吃了点东西。然后下车。
海一波一波涌着,像一头关在笼子里躁动不安的怪兽。杂乱的树木在月光的映照下投下荒寒的影子。几只海鸟掠过,无声无息。
语声脱下鞋子,踩着绵软的沙子向海边奔去。奔跑的时候,风把陈剑的慨叹传到她耳中。他在背诗。大约觉得宇宙浩瀚,情怀激荡起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
语声,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慨叹宇宙的无穷,人类的渺小,不知多少人想将有限的生命发挥到极至,瞬间燃烧,留下璀璨的光芒。语声,我也向往这样的境界。语声……
语声站在海的边缘,挽起裤腿,一点点深入,水稍有点冰,但不久后就润泽起来。正在涨潮,浪在月光的映照下,惨白着脸一波波扭动过来。水是种奇怪的物质,时而柔若无骨,时而狂放不羁,时而温存,时而毁灭,这正像恋爱中的女子,游走于疯狂的两极。语声默默地体验着,温润的触摸,撞击的摧残,泥沙在脚趾间流失的缠绵,白浪喷溅脸上的冰凉。
她又往里走了走,有一点点恍惚。耳边又细碎地响起声音。阴暗而幽微,好像心灵在哭泣。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迷蒙一片。
突然,有人拽住了她,死命往岸上拖。与此同时,一个浪扑过来,兜头将他们罩住。浪中踉跄了几下,她被那双坚实的手拖到了岸边。
气一懈,两人都软软倒在沙滩上。
你干什么,多危险知道吗?陈剑说。脸上还有余悸。
哦,她浑然不知事情的严重,懵懂道,出什么事么?忽醒过神,咯咯笑道,你是不是担心我自杀。
你还笑。他瞪她一眼,却也笑了。
她看他紧张,低声说:对不起啊,我只是觉得好玩。
就贪玩,你出事了我怎么办。
你也跟着我去好了。语声笑了笑,说,开玩笑的。
陈剑眼光却深邃起来,说:我愿意。
愿意什么呀,为一个小女子丢弃自己辛苦套来的事业不白来一遭。
非要说那么难听。伤害我你高兴。
她吐吐舌,说:不说了。海水真涩,刚吃了口。你呢。
他看她衣裤尽湿,说:车里有我的外衣,你换一换,会着凉的。
她说,不用。跟你一起湿好了。省得你唠叨我没有教养。
他笑了笑。月光的映衬下,那笑朦胧温存。
语声。他叫她。语声害怕这样的叫法。一骨碌坐起来,转移话题,说:裤子贴着粘巴巴难受吧。就动手挽他的裤腿。
忽然愣住了。陈剑的腿上纵横着条条伤痕。像扭曲的蛇,触目惊心。
怎么这样啊。她倒吸了口气,仿佛自己受了痛。
没事,他平淡地说,就上次车祸留下来的。一个印记。爱的印记,再不会消逝。语声,原谅我好吗?给我一次机会。
她垂下头,发倾泻下来,覆住了她的表情,他不知她想什么,却能感受到那小手轻柔的触感。这只手比她的人更有感情。
他心里海浪一样的涌动,温温的,有些潮湿的液体等待出口。他不希望这是他们的离别之夜。然而在她的沉默中他一点点生了不祥的预感。
她终于说话,很抱歉地笑了笑,他很害怕她这样的笑,宁愿她打他骂他。然而就是这样的笑击穿他最后的希望。
她作了个徒劳的手势,说:感情让我久久沉溺,理智却一直在骂我。我们都走出去吧,人生还有很多风景。我们,就算了。错过彼此,若干年后回头看,未尝不是幸事。
她看他。带着笑。月光让她的笑清亮得仿似天上的星星。
她终于坦荡告别了过去。而他呢。
这个他生命中的女子,留下很深刻的印痕。就像他腿上的印痕一样,他难以想象那印痕什么时候会在生命中淡掉。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可他没有办法了,留不下她,只能痛楚而急切地留下她此刻对他微笑的模样,这一刻,她为他绽放。
语声,你要幸福。他忍住湿意,说。
她点头,也忍住湿意,笑着说:你也要。要答应我。
他看向海,良久说,人生不能两全,路叉开了,就再并不拢。我明白。我一直不放你,是自私了点,那是我太留恋。语声,我们的过往很美,纯真颤栗,温情忧伤,我一辈子会记得。也记得那个有草莓鼻的女孩子,记得那个永恒的小猪。给过我爱,也让我知道爱。是我辜负了我们的日子。但是重来一次,我不能保证我不这么做。所以,无论舍不舍得,我放手了。你一定要幸福。一定要快乐。我给不了你,但我希望别人能给你。他的眼眶湿了,脸上却有笑,飘渺似烟。
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他细细回味北岛的诗。
好久,他说:冷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