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子一直在家帮宋医生联络协助筹款,每朝九晚至十一时,下午三至五时,其余时间属于读书写字,自嘲成为闺秀。
一日下午,她一边喝黑咖啡一边写报告,佣人敲门说:“小姐,有一个年轻太太找你,我没让她进来,她在门外等。”
礼子走到大门前一看,好面熟的一个年轻女子。
她隔着铁栏看见礼子,忽然红了眼睛。
礼子知道她是谁了,“请里边坐。”
这是苏杭,她身边还带一个小小约三岁穿着雪白小裙的女孩。
礼子吩咐女佣招呼小孩,那孩子却黏在母亲身边,不愿离开。
苏杭一直没有说话,她忽然伸出手抚摸礼子脸上伤痕,礼子没有退避,接着,她拨开领口,让礼子看她颈项上伤口,一切尽在无言中。
然后,她们母女告辞,礼子送到门口,两人对着深深鞠躬。
苏杭想说话,嘴唇动了动,始终没开口,接着,司机把孩子接上车,母女俩离去。
礼禾刚刚回家,把这一幕看在眼内,“那是什么人,你俩何故眼红?”
礼子轻轻说了几句。
“啊,就是她,我恼怒她还来不及呢,假如她当年有你的胆色,你就不致于受伤,她讲些什么?”
“她一言不发。”
礼禾点点头,“我佩服她来看你,这也需要勇气。”
礼子说:“我们三人也许会组织一个伤痕会,不致寂寞。”
礼禾瞪妹妹一眼,“亏你如此诙谐。”
礼子凄凉地想:可见是在痊癒中,这样可怕的伤痕也会癒合,人类的顽强生命力真是不可思议。
礼禾见她不语,连忙致歉,“对不起——”
“准新娘,你去忙你的吧。”
一年后,礼子发觉亲友对她的神色渐渐恢复自然。
又再过了一年,他们好似淡忘了这件事。
礼子脸上的伤痕已经九成九平复,在阳光下可见一条长长褶痕,神经线受到影响,笑起来略歪一点,医生说因为年轻,将来可以复元。
复元?永不,礼子知道自己的事。
她回到光明日报工作,在做一辑本市创作人才访问,写得十分细腻,对主角的童年特别留意。
礼子没有外逃的意思,她每天面对现实。
一日正在报馆忙工作,秘书进来说:“有人找朱礼子。”
众同事立刻警惕站起,保护礼子。可见他们什么都记得。
进来的却是相貌与礼子有三分相似的女客。
礼子一看,“啊,你回来了。”
那人轻轻说:“我回来探亲。”
来人是赵小兰。
她走近,伸长手,轻轻抚摸礼子脸上伤痕。
“请坐,我给你斟茶。”
“不用,”小兰说:“看到你就好。”
礼子问:“孩子呢,是男是女?”
“我不幸小产,很吃了一点苦,礼禾没向你提起?”
“啊。”礼子震惊意外。
她说下去:“我与友人在火奴鲁鲁开了一间珠宝店,你有空来逛逛。”她放下名片。
“海外生活如何?”
“托赖,还过得去,其实,要忘记,无论住在何处都可以忘记,但住在外国,名正言顺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会想念本市吗?”
“所以回来探亲:商机很好,人流也广,永远是赚钱好地方。”
到底是生意人,仍然那样圆滑。
“我给你带了一份礼物。”
她取出一块拳头大小闪烁的黑色岩石,放在礼子面前。
礼子一看就高兴,“这是火成岩黑曜石,可是来自蒙娜基亚火山?”
“正是,我极之喜爱这种原料,做成饰物,配金、银,以及各色宝石都好看。”
“那么多岩石中,我最喜欢火成岩,试想想,地心中央熔岩涌出地面冷却后又经数千万年试炼才能够形成。”
赵小兰凝视礼子,“我一直觉得与你谈得拢。”
礼子只得苦笑,把石头放在桌子上,压住一些文件,在阳光下它闪闪生光。
礼子轻轻说:“假如一件事杀不死你,你会从中学乖。”
小兰站起来,“礼子,我要告辞了。”
“祝你生意兴隆。”
报馆同事忙碌不堪,新闻室象一个墟,十分热闹,在这样环境里工作也是一种修炼。
礼子送她到门口,她再与礼子拥抱一下,礼子意味到这是最后一次她主动要求见面,礼子点点头表示明白。
奇怪是她们三人拥有常人缺乏的感应。
小兰走了,她们都已从新开始,只除出朱礼子。
回到新闻室,惠明坐着等她,把火曜石照向阳光,仔细探视,“里头可有亿万年前昆虫?”
“那是树脂琥珀,不同这个。”
惠明已是礼子半个上司,可见岁月不经蹉跎。
“我表哥的表哥自加拿大缅省回来,有空不如一起吃顿饭。”
礼子微微笑,“缅省有大草原,该位先生一定是土生土长的华侨,务农种麦子,开着收割机在金黄色一望无际麦田里游走,皮肤晒得与土地同色。”
“礼子你想像力真丰富。”
“他想成家了,可是又不喜欢洋女或是洋派女子,于是回乡娶一个殷实可靠的女子为妻,可是这样?”
惠明笑得翻倒,“不,不,不是那样,他是麦基尔大学的风力工程师,到缅省协助建造风力发电站,你见过山坡上那种一排排巨型高台风扇没有?那就是了,人类必须利用可更新能源,否则空气污染,大气受到摧残。”
“啊,挽救地球的英雄。”
“绝对可以这样说。”
礼子感喟:“不知哪家女儿有福气有缘分,嫁过去,护照、生活、地位都有了着落。”
“那可能是你,礼子。”
“我?不,我没有准备好,我不想这么快恢复约会,我需要时间。”
惠明欷嘘,“那个王志诚,真有点能耐,这么久了,你还是落落寡欢。”
礼子不语,只有这样老友才敢不忌讳揭疮疤。
“报社招聘记者,来替你准备了旁听席,帮帮眼。”
“挑有新闻系证书的美女不就得了。”
“美女如云,廿多人投考,只得三个空缺。”
礼子随惠明坐进会议室,只见一列五名编辑排排坐开,主人多过客人。
那些新人逐个进来应试,全部乖巧伶俐,能说会道,活泼能干,讲起时事,头头是道。
中午小息,一起吃饭时大家问礼子:“旁观者清,你怎么看?”
礼子想一想:“女生比男生出色,可是,也不能尽取女生,你看,今日政府首长几乎大半是女性,阴盛阳衰,都是因为廿年前英国人喜欢录取女生之故,报馆宜取中庸之道。”
“可是,我选的三个都是女生。”
“两女一男如何?”
“也只能这样了。”
老陈挑的两个女孩都身段高挑,秀发如云。
礼子笑起来,呵,眼睛吃冰淇淋。
老陈抗议:“笑什么?你当年就是这个样子。”
“是,”礼子说:“我记得,一个人来面试,给我一片,叫我坐下即席写一篇五百字散文,题目不拘。”
都像是前世的事了。
“你那篇拙劣幼稚的杂文一读便知有潜质,资深编辑多数有这种眼力,果然没有失望。”
礼子笑了,那时,每天雄纠收气昂昂的上班,写起报告来,废寝忘食,一天可写万言,现在,两千字一过,头颅每一部分都会刺痛,像老人家般,颈脖僵硬,指节酸软,背脊都驼起来。
礼子退席。
老陈待她关上门才叹口气说:“然后,她恋爱了,一次创伤,像是老了廿年。”
惠明说:“她会好起来。”
昆荣感喟:“两年前你也是那么肯定。”
老陈说:“即使痊愈,朝气尽失。”
惠明忽然动气,“你呢,老陈,你秃掉头发可会得长回来,礼子怎可维持稚气不变?”
“是,是,闲谈莫说人非。”
惠明忽然落泪。
这逼得老陈匆匆离开会议室。
昆荣问妻子:“王志诚可有假释机会?”
“已被驳回,他若出来,礼子还有一觉好睡?”
“礼子此刻也无好睡,唉,表哥那边,她可愿意出席?”
“已经拒绝。”
“人家条件不错,人品也好,大家是表亲,自小认识,十分可靠。”
“礼子讲得是火花。”
“幼稚,什么年纪了,还讲那些。”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面试是这里吗?”
他们这才噤声,各忙各去。
过了几日,礼子还是给惠明面子,前去相亲。
小小公寓挤满年轻人,幸亏天气凉快,不然怕要热出一身大汗,礼子只在白衬衫上加一件毛衣,躲在厨房帮忙洗杯子冲茶做咖啡切水果。
惠明抱着孩子进来聊天,礼子怪肉麻地地那两岁儿说:“猪猪,叫阿姨,说,爱阿姨。”
那孩子拖长声音说:“爱——爱。”
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