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赦(2 / 2)

天福眼看那人伸手去拉哑巴遮眼的布条,翕动着嘴说不——但他知道来不及了,踉跄着退到门口,才转身迈了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天福后来知道了,原来一个人想好的事,拿定的主意,哪怕看起来最微末的小事,到头来也是可能做不到的。他想好了不再跟邱二厮混,不打听白房子的消息,更不到那里去。到末了,却一件都没做到。

邱二那边,他确实是不想再有牵扯的,也想好了,就算他来找自己,也是能避开就避开。但邱二没来找他,后来也没再出去操练。有人说,他被罚了十记军棍,把屁股打烂了。

天福听了,呆了半天,拿出邱二上次给自己的钱,再添了十来文,买了糕点果子去看他。进了营房,果然看到邱二俯卧在床上,盖着被子,哼哼唧唧地嚷疼。他见了天福和那些东西,感激得要哭,说兄弟,幸亏你还记得我。

天福放下东西要走,邱二不叫他走。他不但伤口疼,心里还委屈,拉着天福抱怨,说谁能知道芸姑那婊子,被骑了十来年了,气性还会那么大呢?那些看门的只晓得收钱,没把人看好,难道不是他们的错处?还有那输了钱的,要不是他手贱掀了哑子的蒙眼布,说不定也不会有后面的祸事。再有,那些花了自己的钱,吃喝嫖赌乐了一天的,现在他出了事,一个个缩头王八似的,连影儿都不见。总之,他有一肚子的怨怼,怪芸姑,怪看门的兵,怪跟他赌钱的,还怪那些吃自己喝自己,事到临头却没个义气的小人。

天福听着这些抱怨,没什么话可安慰,把糕饼放在他床头,不顾邱二再三地留,只说营里还有事,匆匆走了。

然后,是了,芸姑死了。那天她被绑在床上,那些人图方便,并没把她放开。姊弟俩就这么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绑着手,张开了脚,各自又被奸了三四轮。然后他们把芸姑拖回住处,从外头把门一闩,就自顾去吃喝了。到了晚上有来逛的,一开门,看到人已经冷了,是撞墙死的,地上老大一滩血。第二天天一亮,这事立刻传开了。天福再不打听,再不想知道,也挡不住每个人都在议论。不过他听到这个,倒不是非常难过,就觉得她能这样的死了,或者,终于能这样的死了,倒也挺好。他就是觉得有些可惜,芸姑给的那只银耳环,自己还想着还给她的,现在没人可还了。那东西自然也不能还给哑巴,给了他,叫他想起芸姑,算什么呢?其实天福自己也不想留了,可是即不能丢,又没人可给了。

芸姑既寻了死,那些人晓得闯了祸,更不敢让哑子也死了,于是祭出从前的办法,收短了链子,把他锁在墙上。起先他们很担心了一阵,因为这次要是哑子不肯吃喝,就没人拿来要挟了。但过了几天,哑子看来并没寻死的意思,那些人放心了一些。又看了几天,发现他虽然并不准备寻死,但也不像准备活着。喂他东西,他就吃,不喂,饭食放馊了也不见动过。跟他说话,他不明白。骂他呢,也没反应。要是用打的,打得不重,他就挨着,打重了,他会呜咽和躲闪,但不会像从前一样跪下,也不懂得比手势求饶。诚然已经是疯了。

天福本来不知道这些,后来看门的兵来找他,说了才知道的。那次的事闹得不小,聚赌的那些由邱二起头,一人被打了十板子不说,先前那俩看门的也都被革了职。新换上来的这个就很客气,跟天福商量,希望他能再去照管哑子。天福不想去,那人就拿各种理由劝他。天福不受劝,他不想再进那个地方,不愿意再碰哑子,但又不能阻止他被人折磨,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平白去看一个疯子受苦呢?

那人没办法,最后咬了牙,说你要是肯来照看他,你哪天来,那天赚的添头,就咱两个平分。天福听了很惊奇,他不知道原来这些看门的是会从中捞油水的。设若一天有十个人逛过,收了一百文钱,他只算九个,就可以昧下十文来。

那兵见天福没立刻答应,以为他是担心出了这事,没人再去逛,就拍胸脯保证,多了不好说,每天分四五文那还是有的。你只要答应,我给计着人数,绝不少报了坑你。

他说的倒是真的。最先几天,哑子被锁着,其他人都知道出了那祸事,不会再过去。后来那些人见他不寻死,又把他放下来,原先的主顾看没什么大事,也陆续回来了,还有人拿这事还价,说逛个疯了的,理应少收几个数。看门的兵起先不答应,说哑子现在是掰不开屄了还是被缝了嘴,别说几个,少一个子儿都不行。但过了几天,眼看来逛的见少,只好退一步,答应减了数卖,

在这件事上,那些还价的确实有他们的道理。哑子虽然还是能肏,和以前到底是不一样了。从前别人叫他浪些,或不许出声,他会照着做,实在难受的时候,也懂得作出哀求的姿势。现在他都不会了,就像听不懂那些话,也不知道有人可能施舍些慈悲,只是岔开腿,张着嘴,一味地挨着,实在挨不过了,就发出嘶哑的,没人能听清的号哭。他既变成这样,逛的人不免少了兴味,但好在是贱卖,总还有人愿意照顾生意。

他也再认不得人,不明白天福是来做什么的。开始几天,天福要给他的奶子上药——那地方先被穿了洞,后来不晓得哪个贪小,在肏他时把穿在上头的耳环硬扯下来,留下一个撕裂的伤口——每次天福过去解他的衣服,他就会自觉地摆好姿势,等天福来肏。

天福已经不觉得这是个便宜了,也不会再去动他,但是,就跟当时晓得了芸姑的死讯一样,也没为了这个十分难受。他答应再过来的时候,是预备了用赚的钱去抵那些难受的,后来却发现事情跟自己以为的不一样。哑子先前的伤好了,总还会有新的伤,而且不再会用手势示意,每每被肏狠了,尿出来的次数也比从前多。不过这些只是身上的伤痛和污秽,天福慢慢明白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也不再理会自己拿了钱去照顾哑子,别人是会当面眼热,还是在背后排挤。奇怪的是,这时也没什么人指指点点了。就连邱二,自从被打了十军棍之后,也收敛了很多,就算两人遇到了,也就是尴尬地笑笑,不再有从前的热络,也不会来指摘他这个做得对,那个做的不对。

于是他得空就去哑巴屋里干活,然后拿自己那份钱。这样倒很好,虽然没从前的快活,也不会为了什么难受。但事情总在想不到的时候忽然起了变故。这年大寒,城里城外下了几天的雪,一天清早,有人骑着快马,飞奔进营地。等送信的再出来,军营上下已经传开了消息——六宫鸣钟,百官戴孝。帝皇崩殂,天璇继位。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皇上驾崩的消息一出,就像一块石头掉井里,一时间全营上下没有不议论的。大家都悬着心,知道这是个变化,又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变化。就连白房子里那些娘们儿,也会缠着来耍的主顾多讲几句,好知道是不是个转机。只有哑子不知道这些。他不能问,也没人会告诉他,说了,他也不懂。天福也没去告诉,不是因为哑子不能明白,而是到了这时候,出不出去,对他实在也没大的分别。

消息还在不断进来,怎么扶灵出殡,怎么开丧致哀。没两天又来了个传令官,文绉绉地说了一堆。营里的主簿归总了一下,意思是国丧期间,不扰百姓。但新帝不日登基,有意大赦,那些因为家人犯案被送来的眷属,从今儿起暂且歇着,不许人再去嫖宿了。

这意思一传达,将官们没啥意见,左右他们可以上城里逛得意楼去,下面的兵就有些意见。但一来这新皇帝得人心,又是龙将军的宝贝妹夫,二来虽然得意楼逛不起,便宜窑子总是有的,所以抱怨了几句,也就算了。那些妇人当然更加感激涕零,只等着脱了娼籍,就能重当良家子,那一阵也不晓得有多少人天天祝祷,盼望新皇帝长命百岁,福泽无穷。

天福也没意见,还是照旧往白房子去。看门的兵跟他说了两次,说眼下不能逛了,你就算来帮忙,也没钱给你,见天福还是来,就乐得不管他。

其实天福觉得现在这样挺好,虽然没了额外的钱,但哑子不用每天被作践,自己的活儿也轻省很多。不过他也知道这情形不会长久。新帝大赦,要是哑子不被放出去,就什么都回复原样,要是放了出去,他现在这样,连做花子也是不行的,大概不外饿死或病死。不过这也实在没什么法子,眼下人人连自己都不知会咋样,哪还顾得了其他的呢。

又过了几天,他再去白房子的时候,看到院里有几个人,站得错落远近,又都是生面孔。天福见了,不禁放慢脚步。但那些人只看看他,并没阻止他过去的意思,他就犹犹豫豫地往哑巴的住处走。

还没到,就见看门的兵没头苍蝇一样冲过来,看到天福像看到救星,忙说,啊哟你来了,快过来,要问话呢。

天福说,问啥?问我?

那人说,快来。又说,不晓得问啥,就说要问。

天福被拽屋里,看门的一进去就松开他,规规矩矩垂手站好。里边已经有三个人。站着的是营里的管事,坐在床边的是哑巴,手上的链子已经解开了,衣服也穿的好好的。另外还坐着一个,天福就不认识了。

那人穿着体面,正坐在哑子身边,向他柔声问,你还认得我么?

哑子自然是不会回答的。那人就在他不到一尺的地方,他却看都不朝对方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人等了会儿,低声叹了口气。

天福站在旁边,看到那人的样子,忍不住说,他谁都不认得的。

那人身子一颤,转头看看天福,却没说话,现出些疑惑的神情。

管事的忙解释,说这是天福,这,这个……哑巴,是他一直在照料的。

那人神色就放松了一些,很和气地对天福说,辛苦你了。

天福这时看清了他的脸,三十上下,长相俊秀,说话也有礼,很像大户人家的出身。

那人又问,他这样有多久了?

天福想了想,说,半年多了。

那人喃喃说,半年,半年。

管事的在旁边向天福使眼色,意思是不叫他插嘴。天福也确实没其他话可说了。要是那人再问,哑子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或者,谁让他变成这样的,那要怎么回答呢?

好在那人终究没再问什么。天福低着头,看到那人的手搁在床边,有两次往上抬了抬,像是要去碰哑子,但还是放下了没碰。最后他站起来,对管事的说,劳你跑了这趟,这几天还请多照看些。

管事的忙不迭地说,是,是。还请您老给龙将军,梁将军两位带好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人笑了笑,自管走了。天福在原地怔了一会儿,才跟出去,看到外面站着的几个已经在那人身前身后。天福离得远,只听有人说,“主上要是想知道,属下这就去查”,又见那人摇了摇头,说,“要是查出来了,未免……”,接下来的话听不清了,就看到另一个退了下去。

那人转身看到天福,向他招手。天福走过去。那人说,这位大哥,劳你一向费心。他看起来比天福还大着几岁,讲话却很客气。他说了这句,也不见示意,旁边就有人掏出块银子给天福。

天福见这银子总有十两,怎么也想不到会飞来这样一笔横财。那人见他接了银子,却又不走,就很温和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天福从没见过这样温和可亲,没一点骄矜的人物,就像什么都可以跟他说,什么事他都能办到,支吾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你……那个哑巴……他,他,你会不会赎他出去?”

那人有些讶异,像是没想到天福会这样问。天福想替哑子说几句好话,但又不好撒谎,绞尽脑汁,结结巴巴地说,“他已经改好了,不干坏,坏事了。你要他做啥,不管说啥,他都听的。真的。他,他以前还给我治好了腿哩……”哑巴并没真的给他治好了腿,不过天福想,他给自己开过方子,所以这样说也不算扯谎。

那人的目光在天福脸上停了一会儿,轻声说,难为你好心,这般顾着他。

那几个人已经走远了,天福还呆呆看着他们的背影,心想,那人是谁呢?他认得哑子,这是肯定的。他还认得龙将军,有那么多手下,又那么和气,想必是个很有身份,很尊贵的人物。要是他早点知道哑巴在这里就好了。最后问到会不会赎哑巴出去时,那人虽然没说会,但也没说不会,所以这事还是大有希望的。

天福正想着,忽然听到背后有人问,那人是谁啊?!他吓了一跳,转头见是管事的,就摇摇头,意思是不知道,然后看着对方,心想难道你不知道?

管事的说我咋会知道,又说,是梁将军带来的人,说龙将军吩咐了,人家让做啥做啥,不叫耽误事儿。

天福听了这话,虽然照旧不知道那人是谁,但觉得希望又多了一些。

管事的因为那人走前的关照,不让再锁着哑子,但又怕他跑,只好叫人昼夜守在门口。那些人叫苦连天,因为没钱可拿,反多了值夜的活儿。但哑子看来并没跑的意思,他原先叫链子锁着,要是起得来,就常坐在床上或椅子上,现在没了链子,他也还只坐在那两个地方,一动不动地坐一天,连门口都不近。

营里不少人知道了这事,都说哑巴走了运,这就要被赎出去了。也有人抱着怀疑,说那可是宫里发送过来的,要是大赦,那或者能出去,不然,凭他有钱的做官的,也没赎身的道理。还有人想得多,说那人要真有那么大来头,晓得了哑子在这里的情形,会不会怪罪?有心大的就说怪罪个屁,没听说过嫖个官家的婊子,还要被事后追究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天福是相信哑子会被赎出去的。他记得那人对哑子很柔和地说话,也记得当时自己结结巴巴地求情,那人一点也没不耐烦,更没出声打断,而是一直很耐心地听自己讲完。

不过,如果要赎人的话,天福也好,其他人也好,都以为是没几天的事儿,但一直过了半个月也不见动静,后一种说法就占了优势。有人猜那人只是从前认识哑子,知道他被送到这里,就过来瞧瞧,叫人照顾着些,再没其他的。

又过了一个月,连天福也无暇顾及这事了。宫里下了旨,把眼下的募兵制改成府兵制,冗余兵力解甲为农,保有军籍,以后边境有事,就在当地应召入伍。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费功夫。营里的兵都是四面八方招募来的,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留在驻地附近,也不是每个人回去了都有地可种。于是又要征集意愿,又要登记祖籍,愿意留在当地的,就给分配合适的田地,想回老家的,就分发最后一笔饷银,很是忙乱了一阵。

天福是早想好了,他攒了贰两银子,上次拿到了十两,这次又能发五两,一共十七两,刨去回乡的路费,要想买田置房子,还是缺着不少。但不管怎么说,他是准备回去了。

走前他又去了趟白房子,也没别的要做,就是过去看一眼,好记着哑子穿着齐整,安静坐在桌边的样子,就像这样一来,就可以不去记得对方曾遇到过的事,也不去想他可能再遇到的事。

不过他到那里的时候,只看到院里空落落的,坐着三两个闲散的老兵。那一溜屋子房门大开,里面都没了人。一个老兵见他发呆,懒洋洋地说,赦啦,都赦啦。

天福傻傻地问,那人呢?

那兵嗤地一笑,说都赦了,还不都走了。也有自己走的,也有家人接走的。哪儿还有人。天福呆了会儿,快步走到哑子的住处。那里的门也是开着的,他朝里头一看,人不在了,床上的被褥,桌上的油灯也都收了起来。屋里空荡荡的,就像从没人住过一样。

天福怏怏地转身,没精打采回了营。不过他想自己总是要走的,哑子不管是留下还是被放了,也总是要自寻活路的,那有没有见着最后一次,似乎也没多大区别。他这么想着,闷闷地坐了会儿,就又打起精神来收拾行李。

他当兵两年,脱下这身皮,也没剩什么东西。最要紧的当然是攒下来那些银钱,整锭的十两,零碎的七两,他从枕头里摸出只粗陋的银耳环,抬了手又放下,放下了又抬起,踌躇了半天,还是没扔,和其他银子铜钱包在了一起。

才收拾到一半,忽然外头有人嚷嚷,“天福呢?天福哪间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天福听出是管事的声音,正要答应,一抬头,就见那人急火火地冲进来,一照面就说,哟,还在啊?

天福说,在呢,明儿才走,又问,咋了?

那人来得急,这会儿一屁股做到凳子上,甩着手扇风,扇了会儿,说小子,你走狗屎运了!

天福不明白。

管事的说,刚京城来人了,说有个差事,说到这里就住了口。

天福更不明白了,瞪眼不说话。

管事的本想卖个关子,见天福一副呆样,只好自己把话说完,“傻小子,人家点名要你呢”,跟着问他,

“你去不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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