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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瞬,他便又重新睁开眼睛。
他看见另一道剑光。
绚丽得如同梦幻般的光华。虽然这光华所到之处,带来的只有鲜血和死亡,然而任何人都不能抗拒那种震撼,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震撼。
他几乎无法想像,眼前看见的光华会是真实的。
与其说真实,不如说更像一个奇迹,一个他只能遥望,永远无法企及的奇迹。
世上没有人能抵挡那光华。
然而,他却忽然发现周围的景物在快速后退,他看见那身体手里握的剑迎向那道光华!
眼前陡然一片空白。
心也一片空白。一切的嘈杂都归于寂静。
良久。
一个温柔的声音,遥遥的,遥遥的传来。
不能回家了……对不起啊,罗离。
××××××××××××
那最后的声音,久久的,久久的回荡。
分不清是真是幻。
他向虚空中伸出手臂,想要抓住那个如雾气般渐渐散去的身影。
“不要走……”他轻轻喊她的名字,“不要走,素琤。”
素琤。
这两个字,他小心地藏在心底,已很久不敢触及。素琤,他轻轻地念这两个字,像一朵扎在心口的玫瑰,刺痛得令他窒息,却也芬芳得叫他沉醉。
她娇小的身影从记忆深处浮现,隔着千年的时空,望着他露出灿若晨曦的笑容。
娃娃脸,孩子气的表情,鬓角垂着几绺永远不肯驯服的绒绒卷发,明亮如朗星的眼睛,不管处于多么糟糕的境遇,都会闪动着充满活力的笑意。
以为可以淡忘的容颜,却原来,从不曾真正远去。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很难相信那个梳着一根齐腰长辫的小个子女人会是妖族最强的剑客。罗离在正式成为妖王的侍卫之前,曾听过很多关于她的传言,据说就算和妖王练剑,她也绝不会手下留情,而妖王如果不拿出十二分精神来应付,也会败在她的剑下。然而,当他第一次见到那个个子才到他肩膀的女人,不禁愕然。她看上去像个才十几岁的女孩儿,实在难以将她和大名鼎鼎的剑客素琤联想在一起。
第一次交手,不到十招罗离就被踢飞,在空中翻过好几个匪夷所思的跟头,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老天!他像贴饼一样趴在地上龇牙咧嘴,全身的骨头都疼得像散了架,她还真是绝不留情!
“就这种刀法!”素琤一手叉腰,歪着头,亮晶晶的眼眸不依不饶地盯着他,“你到底是来护卫陛下的,还是想让陛下保护你啊?”
罗离恼怒,一跃而起。
可是连站也没有站稳——脚后跟踩上一块滚圆的石子,“咕咚”栽倒,呜,这回真的爬不起来了。
素琤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天!真是笨蛋!笨蛋!”
多年之后,在千雪峰,两人联手诛杀妖族叛逆。罗离记得那是仲春,满山雉杏花盛开,如飘雪飞落。暖风轻轻吹过耳畔,心里充满了安宁和愉快,并肩而行的路仿佛可以一直走到永远。
她说:“你刚才不该来帮我挡那一招,多危险。笨蛋。”
他板起脸:“你总说我是一个笨蛋,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一个笨蛋?”
她微微歪过头,露出他熟悉的孩子气的神情,“因为我也是一个笨蛋啊。”
落花飞舞,花雨中轻轻绽放的笑靥,比花朵更美。
前往异界是充满危险的旅程,他不是不担心的,可是不要去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他安慰自己,她是那样强,连妖王都说过,就算是在所有去了异界的妖族战士里,她也在最强之列。
等待是那样漫长,日复一日。
心底无法诉说的恐惧,就像不可遏制的水流,日益汇集,几乎将他淹没至顶。一天过去,又等待着下一天。渐渐的,变成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的等待,一刻又一刻的等待。
终于,罗离无法再忍耐,他对妖王说:“我想去找她。”
进入异界的机会,每千年只有一次。在异界的封印力量已经衰落的时刻,五族的王者合力,为各自选中的勇士开启一条前往异界的甬道。只有五个人能够通过,否则封印会彻底崩溃。
这是任何人也无法违背的“禁律”。
明知不可能,他还是请求妖王:“让我试试看。”
妖王的眼中有他看不懂的神情,沉默许久,他回答:“甬道已经关闭——异界的封印已经完成。”
心里有什么轰轰作响,扰得他无法思维。要过好久,妖王话里的意思才渐渐地清晰。
异界的封印已经完成。
而她没有回来。
痛苦不是一下子就到达顶点。因为五个人谁也没有从异界回来,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就没有人带来准确的死亡的消息,所以,心里总有个固执的声音,也许她还活着吧?也许她只是没有办法回来,也许她其实还在异界好好地活着。
然而,所有残留的理智都在悲伤。
即使她还活着,五界的人也不可能在阴寒的异界长时间地坚持,她不可能等到下一个千年甬道重新开启的时刻。
痛苦是渐渐上涨的潮水。没有一道堤坝能够抵挡,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将自己淹没,无法逃开。
但是在人前,他有一副沉默的表情。他不能忍受别人的安慰和同情,那真的会让他发疯。
妖王若有所思地审视他,然后派他去了遥远的北方。
那是一个没有春夏秋,只有冬天的地方,终年冰雪覆盖。他本来是一棵小草,生长在温暖的南方,习惯了舒适的阳光。冰雪几乎将他的身体冻僵了,可是,寒冷也唤起了他体内原本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力量。
他在北方拼命磨练自己。
那几乎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简直像在折磨自己的身体。肉体上的痛苦多多少少掩盖了灵魂的痛苦,渐渐的,他学会将那个身影深藏起来,轻易不去触碰。
但是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淡忘,不提防时,突然闪回的记忆,依旧清晰得有如昨日。
当最初,他在风雪中修炼时,更像是给满心的痛苦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但是渐渐的,就像越来越凌厉的刀法一样,他也开始明了自己想要做的事。
于是他更加倍地努力。
九百年后,他重回都城,除了被风霜磨砺沧桑的容颜,还有数倍于前的法力。
繁华的都城,金壁辉煌的宫殿,一切皆如往昔。
罗离想起当初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还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草妖,对什么都好奇,对什么都茫然,对什么都想尝试,那时,一切皆有可能。而今,他几乎目不斜视,清楚地知道自己来做什么,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在哪里。
妖王眼神淡定,不提前事。
他从来没有明说过自己的愿望,但是他从妖王眼底复杂的神情明了,妖王已知悉得一清二楚。
嘻嘻哈哈,心照不宣。
用不着把事情弄出壮士别离的悲壮,他只是去做一件他觉得自己应该,也很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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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离醒过来。
奇怪的梦。
奇怪得不像一个梦。
倒像灵魂被什么力量引领,穿越千年的时空,回去目睹他一直想要寻求解答的真相。
又像是,另一个灵魂进入了他的睡梦,诉说千年前的往事,还有,那些想说而没有机会说的话。
素琤,是不是你在这里?是不是你要对我说话?
是不是,那就是你要告诉我的真相?
罗离在睡袋中缩成一团。
梦中的种种情形依次重现在思绪中,清晰得仿佛真实发生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