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杳冥不答。
雪绯红修长的手指缓缓搭上了他的肩井穴,这伸手的动作虽然缓慢,其中却又隐了六种擒拿手法,直至她的手指触上池杳冥的衣衫,才发觉他丝毫没有躲闪反抗,那些暗含的手段竟是多此一举。
“池公子要我使出些玄天楼逼供的法子么?”雪绯红的语气平静无波,却暗藏深沉的压力威凛,她于玄天楼中难免数次随了银魄去审问一些被囚之人,久而久之,连问话都带上了不容置辩的诡谲。
一声轻叹从池杳冥唇齿间溢出,他的眼眸里流波照水,却丝毫没有想说话的(炫)意(书)思(网)。
雪绯红没有迟疑,一股阴寒指劲从他肩头侵入,正是昔日用在韦渡江身上的搜魂指。
池杳冥单薄的身子抖了几抖,嘴唇本就是苍白的,此刻就再也看不出还能有何改变,他拢在袖中的双手似乎是微微颤着的,细看下去,却仿佛只是袍袖被微风拂动的缘故。雪绯红曾对数人使出过这般指法,纵然韦渡江已算一介堪能隐忍之人,但尚还没见过池杳冥这般表情若无其事的,恍惚间她甚至觉得自己没有催动内劲。
他的眸子依旧流光莹莹,透出一种叹息和无奈,甚至唇角还带着一抹隐隐的笑意似的。
雪绯红颇有些受了侮辱的挫败感,她咬了咬牙,使足了十成气力,“你究竟暗中对玄天楼动了什么手脚?你仍旧要不择手段去救出琅衍,是么?”
池杳冥似乎也感受到了痛苦的叠倍增加,他本就俱寒,搜魂指却恰巧是十成十的阴寒暗劲,何况他旧伤尤存,雪绯红怎么也不相信他会突然间感知变得如此麻木。他身子的抖动有些明显,颇似秋风中垂悬在枝头的木叶,薄唇不再苍白,甚至被他咬出了隐隐的血色,唯有眼神还是平静的,他缓缓开口,声音中有些隐忍、有些苦涩,“姑娘何必执念于昔时仇恨。”
“何必劳您费心!”雪绯红冷冷道,“这样看来,你我之间,不光门派纠葛,也算有了个人私仇在其中了吧?”
“雪姑娘,”池杳冥叹道,“拿捏太子,终究不是什么好事,须知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你会那般好心为仲逸风担心?”雪绯红的唇角出现一抹冷笑,“你不是屡次搅扰我们药医阁的生意么,甚至连玄天楼和朝廷的纠葛也数次插手,我本有一丝想法当你真是心忧天下苍生,现在想来,”她的语气仿佛浸透了寒冰,“池杳冥,或许之前我真的是高估了你,你次次暗中为难玄天楼、针对药医阁,也只不过仅仅是为了给你那莫谷主报仇罢了。”
回了玄天楼,她就想到,幽冥谷和玄天楼间的过节多半便是池杳冥违背那个莫谷主做的事情,而她略加查探,竟发现仇枫远曾是幽冥谷谷主莫向年的师弟,虽不甚了解他们间究竟有些什么,却无疑知晓莫向年所受之伤和仇枫远关系极大,以仇枫远斩草除根的个性,若非莫向年隐藏得好,早便下手相害了。莫向年许是不愿再计较和师弟间的恩怨,而池杳冥却显然放不下他的心结,故此与韦渡江暗中做了些手脚,譬如一年前仇枫远险些因药阁起火众多灵药书籍损毁而被仲逸风撤职,现在想想,韦渡江轻功绝顶,这八成是他做的。
“论到报仇之说,钟姑娘何必五十步笑百步?”池杳冥直视她的眼睛,淡淡道,他仿佛为了证实自己的论点,而故意唤出了雪绯红的本姓,他不再将手笼于袍中,许是因为痛得实在不能自已,手指已经不经意间扣上了轮椅的扶手,又因为瘦得太过厉害,青白的骨节在皮下清晰可见。
雪绯红、或者说是钟颜岫吸了口气,撤回了手指,她竟不再追究,只是转了身,往回走了两步,又转过了头,言辞中全是不可掩饰的讥讽,“池杳冥,虽然都是报仇,但也许我们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我父母之死,与我毫无关系。”
她不知为何自己能说出这句话,但毫无疑问她知道这句话会带给池杳冥的伤害,也许因为这个人非人的隐忍让她六年来第一次有了如儿时不甘心而去挑战的冲动,更可能的,大概便是当自己一心希望养好他的伤病之时,他表面上毫无动静暗中却依旧不愿放弃和自己作对的想法而带来的失望。
池杳冥一直觉得莫向年之死和自己的作为有着联系,他的悔恨与自责在雪绯红于莫向年坟前见到他默默地手持匕首时便已察觉,她不知自己说出这句话时究竟还想着什么,只知道池杳冥的眸子在那一刻变得黯淡落寞,她再次将头转回去,却在侧脸的瞬间瞥到一股殷红自他唇角滑落,不知为何,那个刹那,她几乎有一种想要跑回去为他拭去唇边血色的冲动,而最终,她慢慢在袖中握紧了宝刀雪绯红的柄,向村内走了回去。
22
沁岚王
雪绯红终究没有回去放飞那只自己亲手扎结的纸鸢,仿佛只在瞬间之后,所有先前的努力和推诿都成了没有必要的摆设,正如最初她所固执认定的,她的生命里,只有寒冬,盎然的春意亦或斑斓的秋景,都不过是南柯一梦里的自我欺瞒。
她换回了自己的一身劲装,她是碧炎琉璃掠影红的雪绯红,钟颜岫只属于一个近乎于幻影的前生,枉她还堪堪拿出这两月时光,自以为是地附上钟颜岫的影子。
白日里庙会的喧嚣已经因为黑夜的降临而逐渐散去,四下里倒依旧星星点点地亮着火把,炙烤的香气隐隐传来,斑驳的火焰在雪绯红眸中跳动,她执拗一般地盯着苍茫的虚空,完全不在意身后静静凝滞的人影。
池杳冥的呼吸细微却急促,他执意压制着自己的喘息,却依旧逃不过雪绯红的双耳。白日里的一番搜魂指苦刑,其凌厉雪绯红是了然的,事实上,除却池杳冥之外,甚至没有人曾禁得住这指法的八成气力。她曾亲眼看到银魄用了七分内劲灌注进一人的奇经八脉,随后眼睁睁地瞧着那个一向被江湖中视为坚忍硬汉的男子惨呼哀号满地打滚,直至因痛苦而几近癫狂。
那个全身伤痕累累的男子,究竟经历过怎样的惨烈苦熬,才能锻炼出对苦痛如此惊人的忍耐力,他并非不痛,雪绯红曾亲见他在丧失意识之时不能自已地挣扎,他只是能忍,敲碎了骨头也不吭一声地去忍。
只是这个人,她不再想深究。
求根挖底,原是小女儿的作态,似她如今的雪绯红,只秉持见机行事见招拆招的决绝,她甚至都有些惊讶于为何可以放任自己把琢磨的眼光不止一次投向过他。
远处饮酒吃肉的人群中有了几分骚动,火焰跳动得更加热烈活泼,雪绯红淡淡向那里扫了一眼,扭身欲回院中,这个宁静祥和的村落终究非她所属之地,明日她必须离开,然后便是无休止地血影刀光,那似乎才是袖中寒刀雪绯红的归宿。
带着些许蹒跚却兴致勃勃的吴伯自那边走来,一眼瞧见临屋转身推门的雪绯红和端坐在暗影中的池杳冥,愣了一愣,方才笑嗔道:“怎么你们兄妹两个没去吃肉?”他推开自家的门扉走进院子,捡了一捆柴火捧出去,“傍晚的时候你们哪里去了,咱村里去年出门做生意的年轻人回来了,这可不是喜上加喜么?”
“吴小哥也一起回来了?”池杳冥坐直了身体,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替老人高兴的期许。
吴伯伯的身子僵了一下,“他么,他却没回来,”他脸上的皱纹黯淡了几分,随即又强自展颜,“不过听这几个回来的孩子说,他们出了村子是分开走的,不光我那个念娃,另有两三个也没回来,兴许还没挣够钱哩。”老人话语中似是对自己的安慰,又似是对他出门在外儿子有着十足的信心。
池杳冥点头不语,吴伯伯又自言自语地道:“这次他们回来,带了不少好物儿,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什么猞猁皮还有狐狸毛的,我年轻时候倒是出去闯过几个月,可惜只走到北边那座嵯峨山,就回来了。”
皱皱眉,池杳冥重复道:“嵯峨山?原来他们是去北地做生意了。”
“可不是,”吴伯伯一面往那边走,一面道,“过了嵯峨山就不是咱天朝境地了,漠国的蛮子可厉害着哩,这次他们回来还说那山里多了个什么极什么堡的地方,远远看去像是悬空在陡崖里一般,你说那地方是哪个有钱人家修的,也真真有那份闲情!”他自语着去了。
纵使身在幢幢暗影里,雪绯红也可以看出,池杳冥的神色有些僵硬,她转了头,柴扉在身后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径自将一切心烦意乱关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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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破旧古朴的窗格看着外面朝阳斜晖脉脉,她不声不响地起身,临近初冬,天色却莫名地亮得甚早,空冷的触感散步在空气中,昨日因为满腹怒气,也根本未顾虑池杳冥的身体,屋子里连火都没有生。
她略略整理了下满头青丝,轻手轻脚地迈出屋门,又缓缓开启低矮的柴扉,直至慢慢将院门关严,方才吐了口气,眼睫微微抬起,却不免又是一怔。
白衣被晨露沾湿,池杳冥仿佛还保持着昨日的姿势坐在门旁,竟是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