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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冷疏桐淡淡的数句话,暗藏的意味,竟有那么些同韦渡江相吻合。
“无论如何,知道钟姑娘是安全的,也算了了很多心事。”雪绯红却不知道她所说了去的,究竟是谁的心事,是琅珂自己的,还是幽冥谷里众人的。
池杳冥的眼睛不知是在看什么,也不知他方才是否真正听到了冷疏桐对雪绯红所说的一切。
冷疏桐好像是微微叹了口气,眼睛只看向雪绯红,“钟姑娘,我力气不够,说话声音可能小了些,便只有麻烦你将来替我传个话,”她顿一顿,“告诉一个傻小子,不要随便将错往自己身上揽,我这次,是自找的。”
雪绯红明显感到身旁的人呼吸急促了。
“还有便是,”冷疏桐续道,“告诉他,冷姨对不起他,最后那个时候,居然还……”她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话却说不出来了。
池杳冥蓦地扑了上去,抓住冷疏桐的手,连连呼道:“冷姨,你莫要这么说!”掌心的内力源源不绝,完全忘了自己此时的状况。
冷疏桐回了口气,缓了缓,无奈地道:“你终究还是理我了,我只道你会像你莫叔叔那时一般,只当做无颜见他,却哪知道他离去前其实最想瞧你一眼的,他没治好你,心中一直不舒服。”
“所以冷姨你就,”池杳冥的话似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连孩子都可以不顾,只为了去找仇枫远要那东西!”他的语气陡然提高,“须知就算您取了来,我亦不会要!”
“钟姑娘,”冷疏桐却不理他,只看向雪绯红,“是不是当年那个叫琅珂的小子,就是这般任性的?那你就替我告诉他,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我这次去找仇枫远,要的是那个青檀端木鼎,你难道瞧不见爆炸的时候我冲进去抢的是那个东西?”说了这几句,雪绯红看得分明,她脸颊上的那种苍灰又浓了几分,眸子里映出来的,却是全然的悔意和自责。
“冷姨,”池杳冥的声音淡了下去,十分和缓地,“您别自责,也莫再说气话了,寺庙爆炸的时候,青檀端木鼎是一定而且首先要去抢出来的,您若不抢它,不仅是您,更是幽冥谷的错,”他握着冷疏桐逐渐冰冷下去的手,“莫叔叔的此生抱负、一腔深意,不是杳冥一条命可以换的。”
冷疏桐的头颈已经无法动弹,目光却始终盯着池杳冥,良久,她低低地笑了,笑意里是三分苍凉、三分萧索、三分迷茫和一分的感伤,“此生抱负、一腔深意,”她喃喃地说,“向年啊向年,你叫我如何自处、如何自处啊!”
窗格发出一声吱呀,雪绯红猛然回头,却更闻到“啪”的声响,窗子被屋外转急的风雪吹开,一股凄寒破壁而入,数片晶莹飘过雪绯红眼睫前,像极了春日里的杏花瓣,洋洋洒洒地坠到窗前,映在冷疏桐无神的眸子里,转而现出一种苍茫幽冷,倏忽无踪。
“雪姑娘,劳烦你将渡江和梦蝶叫回来。”池杳冥的声音同雪花一齐飘来,似乎也夹杂了数点清冷和低哑嘶沉,而落到雪绯红耳中,却在这风雪里隐隐感到了一丝——疏离。
他,有真正叫过自己名字么?虽然知道不是时候,雪绯红的心里,却不自觉地冒出这样一个疑问,她将韦渡江和顾梦蝶让了进去,自己关了门倚在门旁,眉头紧皱,不停地在思考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好像……有吧?可又是在什么时候?
客栈的廊道上,可以将外面肆虐的风雪听得更加清晰,雪绯红只感到头脑中一片烦乱,径直下了楼梯,抬脚迈出后门去,让漫天飞雪将自己的身影掩个严严实实。
带着哀凉的雪绕过身前,儿时的记忆,却在这时变得清晰。
那会子,他倒是总叫自己名字的。
那时,春郊芳野里的杏花瓣,飞舞得比这银袂雪舞还要好看吧,琅珂骑着银鞍白马,把自己拉上马背,她靠着少年单薄却足够结实的胸膛,踏乱一地玉碎琼华。
然后,本应是散发着春草气息的小丘里,却跃出一条斑斓的东西,狠狠一口咬伤了自己的小腿,然后,她在满眼杏花中歪歪地软在少年肩头,伤口并不痛,似乎她只是很想撒娇,很想美美地睡上一觉。
梦里,有个劲装少年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自己的名字,不许自己睡去,语气那般任性,却又那般足够令人服从。
等她打着哈欠在医馆里醒来,身前围着的俱是家中下人,父亲满是怒火的脸从一堆担惊害怕的丫头脑袋上露出来,倒很有些滑稽。
直到那时,耳边萦绕的不是父亲的斥责,而是琅珂的呼唤,鼻间,仿佛还有淡淡的花开端正好。
雪绯红无端打了个寒战,风势,似乎更加猛烈起来,雪粒刮擦着脸颊,也有着隐隐的疼痛。
那一瞬,不知是不是幻觉,她听到屋中有啜泣声传来。
后院里,一支枯枝在凌厉的风雪里颤颤巍巍,终于经受不住肆虐,断裂开来。
她伸出手,看着那段枝干坠落到自己手掌中,又旋即被风雪席卷而去,消失在眼睫前方。
雪绯红一向冷淡的眸中闪过一缕痛,糅杂着几多无奈。
她想起幽冥谷里的那只鹤,在那个悲喜交加的日子里,她身后的红绸华泽,没能掩去寒塘鹤影的孤寂;如今,她置身一片莽白之间,苍野无踪似的雪舞,仿佛要湮没整个蛮烟小镇。
“泪竹斑中宿雨,折桐雪里蛮烟。”
不知怎地,她想起了这诗,一组存在于她那个快遗忘了所有古韵只余枪风刀雨的记忆里的凋零词句。
宿雨凄苦,坠泪斑斑竹痕;折桐灵木,依依雪里蛮烟。
冷疏桐,惟愿你能于奈何桥边,望见莫向年于曼珠沙华畔翘首相盼,而后,同饮孟婆汤,来世,定不相忘。
41
暗夜惊
头顶的树枝又“吱呀”了一声,雪绯红眼前蓦地出现了一张倒着的放大了的面庞,她顺着那人墨黑的顶发一路上望,才看到他大大的眼睛和尖尖的下巴,惊风两脚勾着树枝,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没好气地把他的脑袋拨到一旁,雪绯红抖了抖身上积得厚厚的白雪,“做什么?”她问。
“雪姊姊,”惊风凌空翻了一个漂亮的跟头,轻盈地落在了雪地上,只留下一两个浅浅的微痕,雪绯红低头看了眼脚下,有些了然,怪不得韦渡江说这小子技不如人呢,他自负轻功不错,却终究没达到踏雪无痕。“你在这里站了足足有两个时辰了。”身前的那小子道。
“这么长时间了?”雪绯红眨了眨眼睛,从睫毛上撒盐般簌簌地落下一层雪来。
“屋里那几个人,”惊风想了想,续道,“好像又来了几个古古怪怪的家伙,然后,”他似乎是找不出合适的词语了,“然后去了棺材铺。”
雪绯红的手颤了一下,“后来呢?”
“后来那个姓韦的和那个小姑娘回来了,他们在屋子里,好像在吵架似的。”惊风歪歪脑袋。
雪绯红看了他一眼,转身跨进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