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他我会怎麽样呢?
如果没有他,──也许我会流泪……但是,我还是会好好地活下去。
──把这些问题想清楚了以後,煜知道了一点:
他希望赵苏能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但是自己决不可能有抛开一切陪他隐逸山林的愿望跟勇气。
心里突然有点负疚……
他是那样不顾一切地把赵苏从原本生活的轨道里硬拖拉到了自己身边──他原以为对赵苏──自己会有更多的激情跟憧憬跟向往跟渴求!
原来,也不过如此……很平淡的感情……
对赵苏……是爱情吗?……似乎更接近亲情吧……
煜突然──
这个一向杀伐决断的青年君主,突然有点茫然失措……往後该怎麽了局呢……
走到赵苏身边,看著他也正看著自己。
虽然清冷得──总觉得他的灵魂都是透明的──教人联想到玻璃和脆质的东西。仿佛很容易破碎。
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诗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但是,煜深知这副苍白得几乎禁欲般的躯体里,囚禁著一个怎样淡漠跟柔韧的灵魂……
他是深知!──虽然在他和赵苏的关系里,似乎总是他扮演著主动……但是彼此都深知,从赵苏那里寻求安心跟抚慰的,反而往往是自己……
喜欢他用看著自己孩子般的怜爱眼神看著自己……在他面前,自己才是那个脆弱的人。
在他面前,自己可以任意地发脾气,──他好象都不会怎麽生气,……虽然他的外表很容易骗过旁人,但自己是知道这个人的坚强的……
不知道是带著一种敬爱的心情,还是一种内疚的心情,轻轻触及那淡漠雪白的容颜……
体香阵阵,如熏,如幻,……在模糊的灯影里,浓黑的头发好象荡漾了起来──奇怪,明明是锦幄深垂的内殿,明明没有风,──怎麽会觉得那繁多的头发飘了起来?
好象有一两丝飘及自己的腕边,掌心,──带著一点奇怪的感觉……
不敢去看赵苏的眼睛──那样深黑的温柔的眼睛,却剔透得仿佛可以直看进他的心里的──那样的眼睛……
知道他已经看出自己的的想法──自己在他面前,从来就只是一个藏不住心事的孩子罢了!
惭愧地……
然而被冰冷瘦削的手托起脸来,闪烁的目光不得不对上那双水晶般清冷的眼睛──却看见──没有责备,也没有悲伤,只是静静、而又澄澄……
心里立刻放松了……早知道……
这个人的坚强跟宽容……是啊!
今夜。
两个人,第一次没有激烈的性爱地,睡在了一起。
知道从此的生涯里就有什麽消失了──煜睡在象个孩子地靠在自己怀里,明明那麽高大的人了!
此时已然更深──但闻漏咽铜龙,夜销腊凤。
外面隔著纸窗照进来的想是凉月──要不然,为什麽盖著这麽厚的锦被──还是会觉得心里轻轻发冷呢?
借著灯火青荧──端详著煜熟睡的容颜。
长长的覆在眼睑上的睫毛──高挺的悬胆样的鼻子──棱角分明的薄薄嘴唇──没有一点瑕疵的艺术品般,这样深刻俊美的容颜……
煜总是使人强烈地感觉到:什麽叫做存在……
而自己呢,从来是苍白的和淡漠的,仿佛是可以虚空的孤魂……
赵苏轻轻伸出手触摸著煜的脸颊──用指尖感觉那细长漆黑的睫毛──突然觉得睫毛微微颤栗──不由吃了一惊,生怕煜醒转,赶紧缩手。
突然一片黑暗──原来油尽膏枯,银烛终归熄灭。
此时透过纸窗,凉月送进细微的光线。──可是殿内仍是一片漆黑。
身边的煜的容颜也不能看见了。──在这虚空的黑暗里,赵苏神智清醒,了无睡意。
心里突然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仿佛是这三十年来所经历过的风雨,都聚集到了今夜──飒飒,落落,下在我的心里……
此时,他已经31岁了。
人一生何其短暂!──却有多少难以忘怀的往事啊……
应忘却明月,夜深旧辇;叹神游故国,花落几许……
踪迹,漫相忆,老了杜郎、忍听东风笛……
99~101
金宫已经没有呆下去的必要。──实在是荒唐的生涯……
可是也不想回宋国去──即使知道回去琬会多麽高兴,自己也一定会被奉为太上皇,过著从此鲜衣肥马的安闲生活──可是,有权力的地方总是愿意逃避。
煜的意思是要他呆在自己身边,做个位高无事的闲职。──可是,赵苏心里却重燃那个──实际是从未放弃的梦想!──那种绝无尘嚣的安宁啊──以鹤为友,以梅为妻,笑吟花开,坐看云起,感金徽於泉下,聆兰香自谷底……
两人闹得有点僵住了……
天会十六年。春。
女真族皇家惯有的春季围猎刚才告一段落,中原忽起烽烟。
大皇子完颜磊忽然发难,在京都会宁西北方位的临潢府一带聚集十数万兵力,高张王帜,大举东上,直逼会宁。
原来这大皇子完颜磊,原本是议定的大金皇位嗣承人──偏生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偏爱幼子煜,不顾大臣反对,硬是把煜立为太子,而为磊赐地庆州、临潢府,封为庆王。
磊怎肯甘心,又怎肯干休?──在朝中原有一批老臣拥护他,朝下也有不少志士对他表示同情──故此他暗渡陈仓,这几年效法平原、孟尝之举,虽无金钗十二,倒可称珠履三千!──前些年煜刚即位,雷厉风行,一些趁先皇新亡急於作乱之辈都已被株连三族,天下一时震慑!完颜磊何其明智,韬光养晦,按兵不动──故此当时牵连风波虽血腥残酷,倒丝毫未及他身上。
而如今见皇弟煜因天下已治,似乎少有懈怠──至少近年来如当年那般干戈之声、血戮之景已从未闻!──更加上煜因宠幸一来路不明的汉人女子“香妃”,朝野上下,多有非议,街巷谣多,民心浮动。──再有天缘巧合:因近日会宁东北边上,活罗海、阿里门河一带,渤海族揭竿起义,金兵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只得把驻守会宁附近的兵力抽去镇压──磊正是瞄准此时,京都周边几府,兵力空虚──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煜一接听此讯,急怒交加!大臣劝谏,那里肯听,当即决定御驾亲征。
可是,赵苏该如何安排?
他一旦不在,赵苏肯定不能在宫中继续呆下去了!──不然一旦被万民所知被他堂堂大金国皇帝宠爱逾常的“香妃”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须眉之身──那他这威风八面的皇帝可就得污名扫地了!
最後是赵苏自己决定的──他说还是想去奉国寺暂住……
日聆梵烟如唱,许能持心空灵吧……
…………
再次来到奉国寺。
仰望那宝刹庄严的佛殿──似乎终日烦乱的心里就有了些空寂入内。
寺院里甚是寂静。没有风。连檐下的铁马也是沈默。
除了香烟嫋嫋,并无人声。
所以赵苏和仆从的足音居然惊动了方丈──老和尚施施然走了出来。
“施主光临敝寺,敢问──呀!你、你──”
蓦然认出面前形容清瘦的男子是谁,又旋即联想到他当日一溜了之──害自己差点被怒气填胸的完颜煜骂死──方丈脸上立刻带上了不悦之色!
唉──这老和尚,枉做了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的出家人──为何还是未曾戒掉这忽嗔忽喜的个性呢?
前年在这里暂住,每日无事,便听他们念诵佛经,不是亲耳听见方丈领著满寺的和尚念──不起贪嗔痴欲诸想,不著色声香味触法……
…………
无心解释前事,只把煜的来书交给方丈。
方丈一目十行地看了,虽满脸的不豫之色──却仍不得不恭敬地请赵苏入内──回头吩咐寺内知客:“打扫净室!”
“进去罢!”为求简便,只带了一个侍从,回头看时,却见那青年的侍从仍在院内滞足,似乎倒在发呆!赵苏心里奇怪,只得再叫一声:“进去罢!”对了,这个太监叫什麽呢?──哦?似乎是叫长安!……
一切就绪,便已黄昏。
晚锺又起,暮鸦冥冥。
……
入夜。
独立院前,仰望青穹,一月孤远,冷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