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和薄灯在邮件沟通之后,带着材料来到了管理学院。等候着我的是我大一时候的系主任,冯元杰教授。他见到我,有点吃惊又有点感慨:“那边只给了你的英文名,我看到‘Xie’还以为是姓谢,没想到安蒂亚斯先生真的派你过来了,看来你这两年在NYU很受肯定。”
我谦虚了两句:“亚裔学生比较少罢了,安蒂亚斯先生也是看在我熟悉本校情况的基础上,才给了我这个机会。”
明知道我是N大和NYU联合培养的本科生,却还是让我来对接此事,一是因为本校人熟悉情况好交流,二也是因为安蒂亚斯存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态。两校之间还有很多合作的机会,他并不想因为这种小细节破坏大局。我来的目的很简单,将投递论文的责任划分清楚,能让N大撤回论文是最好,如果做不到,也要改成联合发表,带上安蒂亚斯团队的名字。
冯元杰教授很开心地笑起来:“安蒂亚斯先生确实是明事理的人......我们内部也在进行调查,你多待几天,我们好好协商一下,等处理方案出来了,安蒂亚斯先生点头签字了,这事就算办好了。”
我心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冯元杰教授又拍了拍我的肩膀,问:“准备留在NYU深造吗?以后就在安蒂亚斯先生的项目组里了?”
我点了点头:“如果能留下来是最好。”
冯教授的笑容加深了些,又自豪又失落的样子:“那里确实是全球顶尖的平台了,你能得到他的肯定实属不易,只是可惜了我们培养的人才了......”他悠悠叹了口气:“希望以后还有交流的机会,能让你多回母校看看吧。”
此时,薄灯敲门而入,冯教授立马招呼他:“小薄,你怎么没跟我说NYU派来的对接员是星然?对了,星然以后留在NYU的话,你们兄弟不就长期见不到面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薄灯的神色好像透出微微的僵硬,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把手里的资料放在冯教授面前,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林主任让我来跟您汇报一声,他那边已经和梅副讨论过了。”
在薄灯和冯教授的交谈中,我很快弄清了来龙去脉。事情的原委其实很简单,甚至于有点乌龙。
N大管理学院在学术型硕士和专业型硕士的管理上一向是泾渭分明,专硕单独划分出去,设立成专业硕士教育管理中心,分别归属梅副院长和边副院长管理。在与NYU合作的项目上,两位副院长的意见也一直都不统一,但学硕毕竟是老牌、正统的硕士,因此一向以梅副的决定为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直到NYU派出安蒂亚斯的团队和T大接洽,N大难免有大后方被偷袭的感觉,在再次讨论和NYU深入交往的项目时,梅副的意见就不那么好使了。边副取走了十年来的合作项目资料,在他的默许下,今年毕业的专硕生取材于这些资料,向期刊递交了论文稿。学术圈只有那么大,NYU岂能不认识自己的项目资料?安蒂亚斯又是个雷厉风行、缺乏耐心的典型白左精英,没有和N大好好交流,一来二去之下就拖成了现在的局面。
冯教授听完汇报,薄灯又将梅副签字过的情况说明书给我们看,他才疲倦地说:“那应该就是这样了......这篇论文的处理,梅副怎么说?”
“梅副提出了撤回投稿,但是边副拒绝了。这次他们这一届大半硕士的学位论文都是和这些数据有关联,如果废除,十几个应届生的论文都要重新开题,但是他们现在都已进入待答辩了。而且投稿的这位尹同学,是边副最看重的嫡传笛弟子,顺利的话就攻读他的博士了。”薄灯说:“边副现在不同意撤稿,也不愿意修改署名,所以两边僵持不下。”
冯教授毫不掩饰地露出苦恼的表情,我几乎看到他脸上的皱纹都多了几根。他揉着眉心,对我说:“星然,你是自己人,院里的情况你也是清楚的。我们一时半会之间确实是无法敲定处理结果,要么你先在G市留一段时间,等我们内部协商好之后,你再代为向安蒂亚斯先生传达。”
我还能说什么呢?自己的母校,什么情况难道自己不清楚吗?我同情地看着他,点头答应了。
步出教学楼,我心里沉甸甸的,但又有点轻松。一时半会不用回T市,那么也就是一时半会不用去面对陆昊笙和燕鸿雪。
薄灯陪在我身后,冷不丁开口:“你不想回去吗?”
我说:“想不想回去跟你没关系。”
他好像对我的态度不以为忤,又开口:“因为你不想面对陆昊笙和燕鸿雪。”
我这次是真的有点生气了,抬头直直的望着他:“这也跟你没关系。”
薄灯蹙起了眉头,好像很是不解,十分疑惑:“星然,你到底在别扭些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话一出我瞬间炸了,我几乎从来没跟薄灯发过脾气,但是这次我几乎是咬着牙说:“我们已经不是兄弟关系,我和薄公馆、和你、和安之岚都没有任何牵扯。你自己亲口说的,抚养我只是为了报恩,现在我成年了,你的恩报完了,那么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当个恪守本分的陌生人?”
他看了我一眼,说:“你和薄公馆脱离了关系,就要当做我和素不相识。但是你和安姨的母子血缘关系,不会因为你们任何一方的否认而消失,所以我也永远不会把你当成陌生人。”
我一瞬间觉得荒谬又可笑,我说:“薄灯,你能不能做一回你自己,不要把薄公馆和安之岚挂在嘴边上?你照顾我是因为薄公馆那时候对我有责任,那你自己的喜恶呢?你是否有真心一刻,遵从你自己、做过你自己?”
薄灯的语气依旧很平静:“我从小接受的观念,就是我是薄公馆的继承人,安姨是我的母亲,我所有的准则来自于我父亲和安姨的教导,我根本区分不开我自己的喜恶,和薄公馆的原则。”
巨大的失望击中了我,我霎时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所有投射的孺慕之情都极其可笑。我冷笑着说:“那可真是难为你了!对着我这一个来历不明的路人,也要摆出兄友弟恭的架势,这么多年了,真是了不起!”
他说:“星然,很多时候我只是薄公馆意志的执行者,但是照拂你这件事,如果你非要一个答案,那我可以告诉你,纯属本心、愿意而已。”
我想一瞬间从地狱被抛到天堂,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我敬重安姨,如敬重我自己的生母。你被安姨带回来,她把你交给我照顾的时候,我就已经默认了这一份兄长的责任,我对自己的职责一直承担的很好。”他看着我,眼睛温和,有一种令人安静的力量:“你来的时候,乖巧可爱、懂事聪明,我很难不去喜欢你。对你的所有感情,直到这一刻起,都是薄灯的本心。”
我失笑,摇了摇头,一字不落地背出那句话:“......如今抚养遗孤,不过是报恩罢了。等他长大成人,就是薄公馆还清恩情的时候。薄灯,这句话我亲耳听到你说了两次,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没有,是我亲口说的。”薄灯说:“星然,你好像依然看不清楚,薄公馆里,无论是我父亲还是安姨,无论是我身边的长辈还是同龄人,他们没有人希望我与你亲近。”
“安姨处境尴尬,越对你关注有加,越容易招惹来薄氏长辈们的不悦。我父亲深爱安姨,自然不会喜欢她和解先生的孩子。属于薄家年轻一辈的位置,无不需要从长辈们手中接过,如果给你一个解姓子弟过多的资源、过高的人脉,将置薄公馆的小辈们于何地?几相权衡之下,对你不闻不问、冷漠以待,反而能让你平平安安长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父亲能保住安姨在薄公馆说一不二的地位,本身已经付出了一定代价,他没精力也不愿意再去照顾一个与己无关的孩子。你只有十二岁,在权势倾轧之下很容易就出些什么无法解释的意外,我和安姨都承担不起这种风险,所以选择让你在漠视里长大。”
薄灯说完,眼眸垂下:“你与安姨母子情分到头,是你们彼此选择的结果。但我还没有承认与你断绝关系,你不认我,我不同意。”
我接受的信息量过大,一瞬间只觉得极其可笑:“所以我这几年承受的,只是你们几方博弈下的附属品吗?薄灯,你觉得这样对我公平吗?我不是人吗?我没有心吗?现在你一句不同意就想恢复成没事,不可能!”
我盛怒,拂袖而去,薄灯却再也没有任何话语,只是沉默着看着我走远。
我还没走出几步,已经泪流满面。只是我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
既然在G市暂时没有其他事了,我想着回尔镇市的家看一看。两年没有回去了,虽然说一直有保洁在定期打理,但是久不住人的屋子总还是要看一眼的。
我找薄灯去拿钥匙,他不是很赞同的样子,迟疑地说:“要不然我和你一起去?”
我立刻拒绝:“不必了,当时钥匙落在你这里本来就是个意外,我以后也不会再来G市。”
“但是我听说尔镇市最近不是很太平......”他犹豫到:“要么你别回去了,我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拿着钥匙转身就走,不想再听他废一句话。
G市到尔镇的高铁很快,我打了个车从尔镇东到我家只需要十几块。只是很奇怪的是,车站里戴着口罩的比例好像增加了一些,来接人的司机脸上也扣得严严实实。我以为他感冒了,没有太在意,司机却在闲聊中与我提起:“......一般流感好像是春季里的,怎么今年快入夏了还在发病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摇了摇头:“可能今年台风季来得早,气温变化剧烈,生病的人也多了。”
司机帮我拎下行李箱,还多提醒了两句:“后生仔,不要仗着身体好就穿这么单薄,最近生病的人多,要注意保暖!”
我笑着道:“谢谢叔了。”
尔镇第一高中的教师小区,C区2栋5楼,就是我那小小的巢穴。两室一厅,因为是顶楼,带小小的露台。我走进屋子的瞬间,还能闻到透进来的幽幽的白茉莉和金银花浮动的馥郁,我在纽约公寓的花已经全扔掉了,因此也很久没有闻过这种味道。
屋子里的摆设和我十二岁那年离开的一模一样,只是维护得干干净净,连窗花都是我爸在世的那种贴法,一切都好像当初我和他一起生活时候的样子。如果人和人之间能像这间屋子一样,只要尘封起来、好好保管,就会经年不变,那该有多好啊。
我放下行李,简单给自己炒了点河粉吃,电视还是当年的有线电视,现在家家户户都装了网络电视,我们家这个已经不能看了。我拿了干净被褥换上,用老旧的煤气热水器洗了个澡,沉沉睡过去。
第二天,我吃过早饭,准备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些蔬菜主食之类。我准备在尔镇住半个月左右,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该去买点生活用品。
走进超市的时候,我发现今天的人比往常多很多,基本都是中老年人,脸色沉沉、心事重重、拿着大袋大袋的米面往购物车里装的架势。我有点惊讶,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虽然很从容地拿着我需要的商品,但是还是忍不住一眼又一眼地观察他们。
买了大概一个月的生活必需品,我费了好大劲才慢慢搬上五楼,刚到家我就打开了手机搜索尔镇市,却只在零星角落里看到了“春季新型呼吸性传染病”的报道。尔镇市靠近东南亚,确实有过从那边传过来的流感病史,但是现在都快要夏天了,而且就算是流感盛行,也不至于让大家都因为恐慌而去囤货吧?
我挠了挠头,还是想不明白,但是家里反正也有了囤货,有水有电有网,就算有什么事,我在家待个一周也完全没问题。没想太多,我又给家里彻底做了个大扫除,看了会儿手机,在夜色里沉沉睡去。
第三天安蒂亚斯给我传来了大量文件,让我连夜整理。我在家闷了两天,熬了两个通宵才把数据整理好,往他邮箱一发就倒在了床上,几乎昏迷式的睡过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事情的转折来源于第五天,那天晚上我一直睡得很不安稳,上午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我看看手机,已经十一点多,然后我发现自己在被子里的身体全都被热汗渗湿,露在外面的脸和脖子却冰凉冰凉。我勉力爬起来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昨天睡得太快,忘记了关露台的窗户。半夜里下了一场雨,寒风飘进来,我的被子也是薄被,估计是着凉了。
从跟着安蒂亚斯回国起,到我飞往G市,短短一个月见了我这辈子不想再见到的三个人。更何况,陆昊笙和燕鸿雪执着的占有欲就像是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一直悬挂在我头顶。这段时间我连轴加班,心理压力又沉重,吹了凉风以后,感冒来势汹汹。
我这时候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想着去附近的诊所买些药,或者再挂一挂水,也就会好了。但是等我走下楼梯,站在被贴上告示的单元楼门口,面对着被封锁的铁门,才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
我扶着昏沉胀痛的头,努力聚集起精神一字一字去读那张告示:“......为有效控制非典型肺炎的扩散,切断传播途径,保障人民群众的身体健康,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第二十四条,第二十五条,第三十五条和有关法律,法规的规定,通告如下:一,对于受到非典型肺炎扩散污染的人员和场所,应当依法采取隔离措施......”
明明都是中国字,但为什么连在一起我却看不懂?
我惶惶然握住铁门栅栏,用力地敲了敲,自以为很大声地喊,实际上声若蚊呐:“......有没有人啊?我,我——”
我离开尔镇市不久,尔镇一高就建了新校区,大部分老师都在新校区周边买下内部福利房,原来的教师小区其实已经很少有人住了,只剩一些不愿意搬迁的退休职工还在。
而我居住的C区2栋,住户也寥寥无几,在疫病扩散开以后,隔离的隔离、避走的避走,这一栋居然只剩下了我这个、对街道办通知毫不知情的住户。
彼时的我还并不知道这些细节,我只是在门口惶恐地敲了许久、用我发炎红肿的嗓子喊了许久,直到我实在是没有一点儿力气,能够支撑我好端端站着。
我毫无办法,昏昏沉沉的大脑终于开始工作,我想起来我身上还有手机。哆嗦着手掏出手机,我靠在铁栅栏上,勉力翻着联系人,第一反应是联系陆昊苑......冷不丁一个寒颤,我眼前一黑,一头就冲着地面栽下。最后一刻,本能性地伸手撑了一下水泥地面,免得自己头破血流。也就是那一瞬间,手机脱手而出,从栅栏的缝隙里甩出很远,在地面弹跳了几下,落在了门口的花坛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一瞬间,我竟然还有心思苦中作乐地想,质量真好啊,这样屏幕都没碎。
但是下一秒钟,我就反应过来,家里十年没住过人,自然也没开通过固定电话,手机的移动网络是我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方法,失去了手机,我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双腿跪地,从栅栏中探出手,不顾自己的衣领和脸颊在灰尘里摩擦,但是那么远的花坛,又岂是我伸手就能够到的?
冷汗汇聚成珠,慢慢洇湿了我身下的地面,我最后再奋力挣扎了一下,眼前一黑,彻底地昏了过去。
地板冰凉,我被夜里的冷风吹醒,楼道的灯已经坏了不知道多久了,我在黑暗里摸索着扶手,勉力站起来,慢腾腾一步一步往楼上挪。
如果暂时得不到帮助,那么我至少要回到自己家里。家里有饮用水和食物,有温暖的床和被褥,我不能在这里一直躺着。
高烧过久,会导致惊厥、呕吐、昏迷,严重的会引发窒息和死亡,我不能在这里把自己的性命交代出去。
走两步、歇两步,我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才几近瘫软地爬到了家门口。拿着钥匙的手抖抖索索,几乎打不开门。终于走进家门的那一瞬间,我仿佛经历了一生一世那么漫长。
我在物质条件上确实从来没有匮乏过,从小被爸爸极其精心地照顾着,我关于怎么照顾病人的常识并不多。现在我只知道,自己需要喝水、休息,不管怎么样,哪怕是硬挺着,也要挺过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也许,陆昊苑久久联系不上我,会想办法派人来看一眼?
也许,安蒂亚斯给我回的邮件得不到查看,会联系N大问问是什么情况?
也许,陆昊笙和燕鸿雪会想着问问我的近况?
也许,......?
在床上昏昏沉沉的这几分钟,我想了很多个也许,但实际上离我最近的那个人,我始终不敢去想。
在一次又一次寄托希望、遭到抛弃以后,我已经不敢在虚弱的时候去呼唤那个名字了。那两个字好像成为了一个不可言说的禁忌,我越是无助惶恐,越是不愿提及。
也许是半夜,也许是凌晨,我分不清时间,在黑暗里挣扎着坐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露台上好像有不规律的敲击声,也许是又下雨了?我不太清楚,但我需要看一眼。
我扶着墙挪到露台门口,虽然没有温度计,但是我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温度在不断攀升,注意力也很难集中,看东西的视线都是模糊的。感觉自己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掰开露台门的卡扣,但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我情不自禁瞪大了眼睛,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薄灯浑身半干不湿、头发乱糟糟的,衬衣好几道裂口,脸上、脖子上全是灰尘印迹,袖口高挽到肘部,狼狈不堪地喘着气。
快十年了,我都没见过他这么乱七八糟的样子。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不该有的样子。
我哽住,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薄灯伸手想摸一下我的额头,大概是一眼看见了我烧得通红的脸,伸出手的一瞬间,看到自己满是灰尘、乌黑的手掌心,又犹豫着收回去了,换手背贴了贴我的额头,蹙眉说:“你的电话没人接,邮箱也不回,我打电话给街道办,他们说这条街全封了。”
我有点撑不住,扶着门框喘气,勉力道:“你怎么进来的?”
薄灯直白道:“爬水管。”
从地面爬到五楼?我有点眩晕,感觉自己好像出现了幻听。从来信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薄灯,爬?水?管?这三个字我完全不能和他联系起来。
“你病了,回去休息。”他径直伸手过来揽住我肩背,往房间里带,我迷迷糊糊被他带进去,回到自己床上,仍坚持道:“非典是什么病?我看见告示了......是流感吗?我的手机——”
“你别说话了,我给你解释。”他手脚利落地洗干净手,端来一盆清水,打湿了毛巾盖在我额头上,又拧了另一块给我擦拭身体:“不是流感,是肺炎,传染性强、致死率高,刚爆发,目前基本无解,后需要看医学家们的研究进展。尔镇市是起源地,由来不明。我是私自开车来的,闯了封锁线,没敢联系任何人。”
我迟疑道:“你没通知别人吗?薄公馆的人没有......”
“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星然。”他说:“非典的传染率和致死率,令中央为之震惊,我在这个节骨眼私闯隔离带,如果走漏一点消息,父亲的政治生命基本就到头了。我们拥有很多特权,但同样也受到无数桎梏。现在媒体如此发达,我的身份如果犯下大局性错误,薄公馆十年之内翻不了身。”
我晕晕乎乎看着他,努力理解他的话:“那你为什么还......”
薄灯叹了口气。
也许是我实在病得迷糊,也许是我真的看不清楚了。十年了,薄灯沉静淡漠的眼睛里,如夜色降临时城市里灯火渐次浮溢出的光彩,慢慢地蔓延上一种可以称之为温情、柔和又无奈的神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低下头,克制又温柔地在我眉间落下一吻,低声道:“薄公馆是我的责任,你也是,星然。你们都是比我的性命,更加重要的存在。”
后来的时间,我的记忆都是断断续续、偶尔清醒的。高烧夺走了我所有的精力,薄灯无微不至的照顾完全没有效用。没有退烧药、没有抗生素,甚至连最基本的生理盐水都没有。
第二天我就开始吃不下东西,任何食物进了喉管都会被迅速的呕出,清水也接受得勉勉强强。我知道连续不断的高烧会给人造成无法挽回的损伤,甚至于夺走性命。我很想活着,但是这一次我真的看到了死神在向我招手。
可能真的感觉到了生命力的缓缓流逝,我在偶尔的清醒中一直在重复不断的向薄灯寻求安慰,勉力和他说出词不达意、含含糊糊的话。他抱着我,前所未有的焦急,他反复呼唤我,但是我真的听不清。
后来我才知道,在那段时间里,虽然只是短短的三四个月,全尔镇市、甚至于全G省,几乎都经历了最漫长的黑暗。
第一批倒下的是生活在疫病源头附近街道的民众,随之被摧毁的就是战斗在第一线的医护人员。因为发作的显着特征是咳嗽、高烧,大多数病人被紧急送往呼吸科和急诊,医护人员根本没有多少防护的余地,一批一批地倒下,G省的医疗系统濒临瘫痪。
中央下发了紧急调令,除了增派支援医疗力量,最重要的命令就是封城。走得及时的家庭被拦在了省份的交界地台,在政府的统一组织下集中隔离,勉强保证基本物质所需。走的不及时的,特别是信息闭塞的中老年人,大批地被关在了自己家里,通信、水电、燃气,接连出现小部分的瘫痪。尔镇市迎来了历史上最黑暗、最寒冷的一个夏天。
我们家没过几天,也断了电,薄灯的手机电量见底后自动关机了,晚上的灯也打不开。他在被子里紧紧的抱住我,感受着我冷一阵、热一阵的体温,可是没有供电后,家里也没有热水。薄灯靠着自来水泡软的饼干和方便面勉强挺着,过十几分钟就要探我的呼吸。
我抓着薄灯的衣袖,反复而执着地和他说话,内容很多是回忆小时候,有时候哭,有时候笑。他也努力地回应着我,生怕我无声无息地失去意识。
我哭着问他:“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放弃我,为什么一点点都不和我妈抗争......你是薄公馆的继承人,谁能威胁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抱着我,黑暗里好像有水滴落在我脸上,他喑哑着嗓子说:“我有太多羁绊,安姨就是我父亲和我两代人的软肋,薄公馆必须风光无限、平平安安,禁不起一点风雨。我们都知道,如果再来一次失势败落,安姨一定受不住,她一定会自戕的......”
“身在权势中心,玩弄权势、也是权势的玩物。我们享受着普世所无法抵达的特权,也受到普世无法想象的禁锢。我不是天生不爱笑、天生冷静从容,我也渴望过和一个小孩子一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谁不喜欢我我就走。”
“可是我不行......自从安姨开始为我启蒙,她就一句一句、一字一字把安家当年的风光、后来的败落亲口说给我听,让我背下偌大的安家族谱,再告诉我每一个人的结局。她给我看她身上每一道伤口,我无法想象她在那至黑至暗的一年里是怎么撑过来的。她指着自己的疤痕和伤口告诉我,‘小灯,这就是失去权势庇佑的后果,如果薄公馆令我失望,我就不会再活下去了’。”
“安姨从来不打我,她说我是至贵之子,和寻常孩子不同。每当我做不到她的标准,她就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把她锁骨到肩头那道伤疤划开,让我不准动,眼睁睁看着她的鲜血一直淌、一直淌,落在我脸上,落在我衣服上。所以我只穿白色衬衣,我一直觉得自己身上,到处都沾满了安姨的血。”
“直到我成年,从父亲手里正式得到薄公馆未来家主的位置,安姨才在我的陪同下,去做了祛疤手术。她拆开绷带,让我亲眼看着肩上、腿上的皮肤光洁如初、焕然一新,她笑着告诉我,现在的我令她看到希望,她自由而平稳的余生。所以她愿意恢复从前的样子,但是我再也忘不掉她的伤疤了,区别只在于,那天以后我就停止了日复一日的噩梦。我再也不想回到那种噩梦里去,我不敢做任何让安姨失望的事。”
“你和解先生是安姨的唯一伤口,烂在心口、永不能愈合。她为了保全你们,亲身走进了那片黑暗,在那一年时光里扭曲成无法想象的样子,也永远的失去了爱和被爱的能力。她不是不爱你,她只是更珍视自己现在的生活,她已经为了你们父子舍却了自己一次,她不能再舍却第二次。我们都知道,解先生的离去带走了她最后一点心软,她的心已经干涸了,她已经,没有气力再来爱你了,星然。”
“作为儿子,你可以怨她、怪她,但是不要恨她。她生下你,付出了半条命;又保护了你,付出了剩下半条命。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的过去,鲜活而完整、自由又灿烂的过去,从前的、什么都有的安之岚。她最后一点执念只是抓住手里的权势而已,保住她自己而已,她可以为之牺牲一切,包括你,包括我。”
“她亲手打掉自己的孩子,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你和我,她的两个儿子。我父亲其实什么都知道,他也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温暖不了她的心了,那颗安之岚的心已经死掉了。他只是在守着她的肉体罢了,守着她剩下的每一天平安和乐。”
“......我也如此。”
黑暗里,薄灯泪如雨下、甚至泣不成声,这两个形容词从来不会与他有牵连,但是在这个死寂的夜里,对着性命垂危、奄奄一息的我,放下了一切伪装,吐出了内心最深处的话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两次放弃你,我知道这辈子,和你是再也无缘了。你对我的心意,我全都知道,但是我不能回应、也不敢回应,会毁了你,会毁了安姨,我这辈子最大的两处软肋。我只是想像我父亲那样,永远地守着我心爱的人,看着他的岁月春祺夏安、秋绥冬宁。”
“我一定会让你远离权势威逼,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现在我尚且顾忌安姨的想法,也囿于没掌控家族全部势力,暂时无法对抗燕陆联手。但是我一直在想办法,迟早会有一天,我能完完全全庇佑你,让你头顶的天重新高阔自由。这两年你在纽约平静度日,国内由我和陆昊苑默契支撑,才能弹压住燕鸿雪和陆昊笙。我会努力延续这种局面,无论他二人成长到何种地步。”
“你重于我的性命,星然。”
“此生不变。”
在我又一次陷入长时间的昏迷以后,薄灯简单收拾了家里,再次从露台上、冒着生命危险顺着水管爬了出去。
我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敢这么做的,年岁已久的水管覆满灰尘,每一个螺丝都被风雨锈蚀不堪,松松紧紧。他也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正常吃过饭,自己也不是什么受过特别训练的身体,五楼到地面,让人看一眼就头晕的高度,他却再次一点点蹭了下去。
去走向,那个病毒肆虐、充斥着死亡腐烂气息的世界。
他要去找药,无论是关门的诊所也好,死寂的医院也罢,他要去为我找退烧药、抗生素,来挽救我已经被死神夺走半条的性命。
孤身一人、手无寸铁。
我在漫长的落日里躺着,仅存的意识让我知道薄灯不在了,但是我没有任何关于“他是不是抛弃我走了”的猜想。我知道他一定是为我找药去了,踏上布满荆棘的征途,像一个烈士那样面对未知的外部世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没有多余的水分来流泪,我的嘴唇干裂、眼睛也刺痛,我只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祈祷,前所未有的虔诚——
如果这世界上还存在那闭眼塞耳的神明,请赐予我最后一点垂怜——
让我的哥哥,我的爱人,我的保护者,能顺利归来,能抗住未知的病毒的侵蚀,平安地回到我身边。
只要他能回来,我愿意放下一切芥蒂,原谅一切抛弃。
我愿意和他斩断最后一点情意,让他余生安稳,家族永远风光无限、前程永远锦绣盛开。
我只要,他平安无事。
......苦涩的药片混合着清水被慢慢灌入我的喉咙里,腕间微微刺痛,好像有针剂被推入。额头上换了新的、刚洗过的冰凉毛巾,有人将我的被褥掖好,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妥妥帖帖。
好像有人在低低地打电话,但那一头永远是忙音,他尝试着拨打了无数次,最后放弃了,打出了最后一个电话,那头是个年轻的、泠泠的女声。
“......我不能再呆在这里,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感染,也不能被其他人发现。”
“陆昊苑,如果你能救下星然这次,我答应你一切要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任何,无条件。”
“告诉你的人,好好照顾星然,不用来寻我,如果我平安无事会自己回去,我不能见到任何外人,哪怕是你陆家的人,我不能有把柄落在陆昊笙手里。”
“快一点,星然身边必须有人照顾。”
他好像裹得严严实实、一点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没有。戴着手套最后一次隐忍而留恋地为我按了按被子,倒退着走了几步,看了我最后一眼,走出了房间。
我听到露台门再次打开的声音。
有人踉踉跄跄顺着水管再次攀爬。
我在黑暗里挣扎,感觉到自己心头上最脆弱的一块肉被残忍割去,十倍于曾经被抛弃的痛苦。我嗫嚅着嘴唇,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我知道自己好像要失去什么至关重要的人,但是我叫不出他的名字。
我甚至叫不出一句“哥”。
两天后,我清醒过来,陆昊苑的人赶到了。稳定的照顾、及时的抗生素和退烧药、充足的营养剂,我终于扛过了人生第一次面临的死亡威胁。我恢复意识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旁边人的袖子,断断续续地喊:“...我哥呢?薄灯呢?你们快去找他!找他啊!”
“小姐不许我们去找他。”那个男人为难地说:“我们没办法违背小姐的命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拔掉针管,任血液回流、渗了满手,冷声说:“我自己去找,你们不要跟着。”
两个人大惊失色,想把我按回床上。
我一把抓起床头打空了的注射器,对准自己的脖子,面无表情道:“你们小姐让你们来保证我的性命安全,但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你们把我困在这里,确定我的性命能一直安全吗?”
他们忙不迭退后,紧张道:“.......您放下手里的针,我们这就开门!”
再次走出那道铁栅栏门,恍若隔世。仅仅走下五楼楼梯,我也觉得手腿酸软,虽然那种昏沉已经慢慢被抽离,我还是觉得一阵一阵的恶心想吐。
陆昊苑的人在暴力打开铁门后,看着我的目光依然万分紧张。我叹了口气,把攥着的针管丢开,缓缓鞠了个躬,说:“你们冒着性命危险来封锁区、照顾我,可我却施加威胁、强人所难,真的是很对不起,我为此道歉,也为你们救我一命而道谢。”
他们对视了一眼,左边那人讷讷道:“解先生客气了,小姐对我们有恩德,我们只是按照小姐的吩咐做事......”
“就送到这里吧,我家里尚且安稳,没有过非典病人,食物也还有一些。如果你们需要驱车离开,请把物资带上,以备不时之需。”我温声道:“我要去找薄灯,也许不会再回来了。希望你们能平安回去,见你们的家人。”
他们不再阻拦,也像我回了一个深深的鞠躬,我眼睛里有些湿润,更坚决地转身走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顺着大门一路走出去,径直走向了最近的药店。薄灯对这里并不熟悉,他为了给我找药,一定是优先搜索附近的诊所和药店的。所以他如果要自我隔离,也一定是会躲在药店里,至少那里还有一些救命的药品。
他在照顾好我之后,也一定会照顾他自己的性命。因为只有他活着,才能继续保护我,保护安之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