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大门一路走出去,径直走向了最近的药店。薄灯对这里并不熟悉,他为了给我找药,一定是优先搜索附近的诊所和药店的。所以他如果要自我隔离,也一定是会躲在药店里,至少那里还有一些救命的药品。
他在照顾好我之后,也一定会照顾他自己的性命。因为只有他活着,才能继续保护我,保护安之岚。
我的运气一向也不知道应该说是好,还是不好。路过了几家店铺,就在碎叶飘零的路口看到了一家药店。玻璃门被砸出一个大洞,招牌摇摇欲坠,我猫着腰钻进去,在一片昏暗里小声呼唤薄灯的名字。
转过两个药架,我看见了紧锁的房门,门口散落了一地叫不出名字的药瓶、医用口罩、医用手套的包装,还有一些空注射器。我强忍着眼泪,摸了摸门把手,敲了两下,说:“哥,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吧,我们回家。”
内里一片良久的沉默,我等了会儿,说:“哥,我病好了,你出来吧,我来找你。”
又沉默了许久,慢慢地,响起薄灯嘶哑的嗓音:“......星然,我不能出来,我...我发烧了,不确定是什么情况,我不能见你,你走吧。”
巨大的恐慌瞬间击中了我,晴空霹雳也不过如此,我大脑一片空白,狠狠拧了两下门把手,未果,重重地拍着门:“薄灯!你别吓我!你出来,我看看!你出来让我看看!”
“我不能。”他语气里全是疲惫:“我吃过药了,你别等我,和陆昊苑的人回去。”
我想起空阔无人的街道,随处飘零的“抗疫”传单,还有从手机里看到的疯狂增涨的死亡人数,新闻里那些躺在隔离病房里、戴着呼吸罩死生不知的病人,心里恐慌更甚。我含着眼泪叫他:“薄灯,不管怎么样,我们一起扛不行吗?你出来啊,你让我看一眼,你让我看一眼啊!”
“星然,我不能。”他低声道,不知是不是呛进了冷风,剧烈地咳嗽起来,边撕心裂肺地咳着,边断断续续道:“我不能......我不能见你,我不能害你,我不能误你......我这一辈子,最多的两个字,就是不能。我不能......”
我潸然泪下,我们都知道他说的并不是疾病这一件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爱如逆风执炬,烧灼皮肤仍不肯放手。
我不明白命运对我为什么如此不公,我只不过简简单单求一份清楚明白的偏爱、一个全心是我的爱人,但我却怎么也得不到。
爱我的,肆意作践我;我爱的,百般逃避我。
我颓然脱力,滑坐倚靠在门口,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打湿了衣摆。我看着洇湿的面料,低低说:“薄灯,我病重之时,曾听到你与我告别。我那时便向神明许愿,如果你能平安归来,我便从此放手,只要你的未来如你计划的那样光明灿烂。现在这句话依旧有效,如果你平安出来见我,我从此抛却一切痴妄梦想,与你做回陌路人,忘却一切前尘往事。”
“你给我的爱,我一并还给你;你抛弃我的恨,我全部都原谅。我们从此不再有任何纠缠、亏欠,我是解星然,你是薄公馆的薄灯。”
“只要你平安出来,我只要你平安,懂么?”
长长的沉默,无边的寂静,薄灯那头无声了很久,他慢慢地敲了敲房门,这便是他最后的回答了。
我不再说话,从另一间没上锁的房间里拖出了一张打吊针用的竹榻,把药店玻璃门被砸穿的地方用药架堵起来,然后安安心心趴在竹榻上,裹着一床被子,说:“薄灯,我就在门口等你出来,你一定要出来。”
他没有说话。
我在门口一共等了他四天三夜,期间饿了就拧开药架上的葡萄糖水和生理盐水,直接往嘴里灌。
我大病初愈,凭着一些补充能量的糖水盐水很难坚持住,后几天我都是睡了醒、醒了睡,饿到最后胃里就从火烧火燎变成毫无知觉。撑住我的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等着薄灯出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醒与梦之间,我想了很多,从十二岁送走爸爸、来到薄家,到后来被陆昊笙和燕鸿雪盯上,再到在陆昊苑的帮助下逃到NYU,跟着安蒂亚斯回国,在自己家里被薄灯救回来。
我是怨过安之岚,她当初不把我带回薄公馆就好了,让我在尔镇市平安长大。但是美貌并不是远离了权力纷争就能远离灾祸的,尔镇市的天空再小,当年安之岚也没有在这里得到平静的人生。而且我这么不甘落于人后的要强性格,一定会考进T大或者N大,迟早还是会招来无端的觊觎。
在薄公馆的庇佑之下,至少我十二岁到十七岁这几年,是没有受到骚扰的。那些语言上的鄙夷和嘲讽,现在想来,和陆昊笙、燕鸿雪甚至燕濡山带来的囚禁、强奸、暴力相比起来,真是不值一提。
我在安之岚眼皮底下的这几年,至少是没有因为容貌而遇见过恶心事的,对吗?后来的怨怼、恨意,不过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到本应当有的母爱和兄长情谊,但是安之岚和薄灯,本来谁也不欠我的,我其实并不应该因为自己没有被选择就生出怨恨之心。
我身边的人,拥有的实在太多了,比如从未见过风雨的宋敏敏、有权有势要什么有什么的陆昊笙燕鸿雪,我只知道去看人家有什么,却从来不看人家没有什么。
燕鸿雪生母难产离世,在喜怒不定的父亲的苛求下长大,和生父后母斡旋,仍能在每个方面都稳稳压我一头。陆昊苑父母分居,连一个完好的身体都没有,却仍旧竭尽全力活着,甚至全力帮助每一个能帮到的人。哪怕是宋敏敏,娇生惯养,也咬牙去参加艺术生集训,去考一个对她的未来没太多帮助的大学,只是为了让爸妈能为她自豪那么一会儿。
而我到底在干什么呢?我沉浸在爹不在、娘不爱的身世里自我伤怀,对任何人先抱有防备和冷漠,没有几个处得来的同学,以至于被陆昊笙燕鸿雪报病假囚禁的时候,甚至没有人来打听打听、看望看望。我在陆昊苑的帮助下逃离,被薄灯送到NYU上学,虽然孤身一人,但从未缺过钱帛,住的是中心地段的公寓,交的是普通人倾尽家产才能交上的学费。我确实很努力,但是我的其他留学生同学们就不努力吗?他们之中的很多人,白天上学、晚上打工,也只是在竭尽全力地谋求一个完成学业的机会!
别人不提,我爸当年处境比我艰难百倍。
他是孤儿,父母双亡,而我至少拥有过生父的爱,母亲也从未在物质方面苛待我;他从偏僻的尔镇市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考进顶尖学府T大,我读着全国政治中心的顶尖高中成璧才能保送到N大,到现在连一个PDh都没从安蒂亚斯手里啃下来;他用自己最纯净灿烂的爱意追逐到了安之岚,在尔镇市的那几年也是成功庇佑了妻儿,安下了自己的家,而我如今仍像一只丧家之犬,在T市和G市的夹缝里,在陆昊笙和燕鸿雪的围追堵截里惶惶度日,困囿在过去的噩梦里自伤自怜,从来没想过怎么去正面应对他俩,只是躲在薄灯和陆昊苑的翅膀底下逃避现实。
我其实就是妒忌、怨怼、乖张、孤僻、自私,我用爸爸的标准去衡量一切,不像爸爸那样全心全意对我,就要被我苛责。可是别人又凭什么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安之岚给了我一个健全的身体,没让我和陆昊苑一样年寿难永;薄公馆给了我物质充裕的少年时期,接受了全国顶尖的教育,让我能触及世界知名学府NYU。薄灯带我逃离国内,在纽约过了衣食无忧的两年生活,现在又放下一切来救我的命。哪怕是陆昊笙和燕鸿雪,也是曾经有为我补习、替我铺路的时候的。我也将我所受的侮辱尽数报复回去,他们也只是全盘收下。
我一直都竖着尖刺、防备着所有人、苛求着所有人,确实,依靠这份警惕心,我避开了很多陷阱,走出了我自己想要的未来。但是我是否也切实的对不住一些人过,我是否也确实对他人苛责太过?
我以我爸爸为毕生目标,但是我是不是错走到了另一条完全与他不同的岔路上去?他青少年时所面对的恶意、鄙夷、嘲讽难道就会比我少吗?他未曾报复、未曾憎恨,他自始至终都笑着面对每一个人啊!
我满心憎恨着薄公馆,憎恨着给我带来不幸的T市权贵阶层,但是我自己是否本身也享受到了荣华富贵的余温,享受到了平常人没接触过的特权。我只是不甘心自己身在权力中心,却不能掌控权力罢了。但是如果不想做权力的玩物,只能要么远离它、要么掌控它啊!
我的心态,从十二岁认识到自己和那个阶层之间深深的天堑开始起,就失衡了。我羡慕薄灯,羡慕燕鸿雪,甚至羡慕陆昊苑陆昊笙。后来他们有些人因为我的颜色痴恋我,所以追逐我、渴求我,我变本加厉的厌憎,除开一部分是厌憎他们对我的暴力和侵犯,另一部分是否也有“你们也不过如此”的得意和鄙夷?
我一面怨恨安之岚和与她一脉相承的容貌,另一方面我是否也有意无意的恃美行凶?在G市与薄灯意乱情迷的那几个月,我也放纵自己用身体和颜色去勾引薄灯,放纵自己妥协于人事情爱?
鱼水之欢,本来就抵不过责任和义务。在薄公馆与我之间,薄灯选择了另一头,我凭什么生出怨怼之心?他从未有任何许诺,我凭什么要求他选择我?
这么多繁杂的思绪,我的心潮如滔天巨浪狂涌。醒与梦之间,我任由泪水打湿了被褥,一点一点把那些困囿在旧事里的怨恨、不甘、嫉妒流尽,眼睛却慢慢地、越来越清明。
如檐下滴水飞散、云开雨霁、片月出山,我真真觉得半生至此,大梦初醒。
第五天早晨,门锁传来轻轻一声“喀”,我瞬间惊醒,警觉地抬起头紧盯着门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吱呀”一声,木门被干脆利落地打开,现出满身疲惫却目光明亮的薄灯,胡子拉碴,衬衣到处是灰、皱巴巴的,裤管撕开了好几处,但却精神奕奕,含着微微笑意站在原地。
“应该照顾你的那几天被传染了......总之不是非典。”他笑着说。
我来不及叫他,只觉得满心都是惊喜和庆幸,眼前一片烟花绽放、晴天日出。我瞬间跳了起来,一把冲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薄灯也紧紧回抱着我,不住地轻拍着我的背,喃喃道:“没事了,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我深吸了一口气,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平静,后退一步,慢慢松开了他。薄灯看着我恢复平静的脸,目光里慢慢掺上几分探究和迷惑。
两行泪水从我脸边慢慢滑落,我深深的、久久的凝视着他,这个我真真切切全心全意爱过的人,展开一个明亮的笑容,郑重而认真地说:“哥,我和你回N大,安蒂亚斯吩咐的事总是要做完的。但是我不会和你回家了,我的家在尔镇市,你的家是薄公馆,我们永远都.....不会一起回家了。”
看着他,我再次聚拢起笑容,但是却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我只是望着他,再次郑重地缓缓说:“你是我哥,从前是、现在是、以后永远都是。就像安之岚是我母亲,无论你和她认不认我,我都会认你们。”
“哥,我们走吧。”
薄灯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他探究的看着我,试图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但我的眼神始终坚定,哪怕泪盈眉睫,也一直毫不退让地看着他。良久,薄灯的眼眶慢慢红了,我看着他沉静如乌玉的眼睛里也凝聚起泪光。他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泪意,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他就这么含着眼泪,带着微笑看着我,慢慢点头。
“好,哥带你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八月,N大管理学院出具一份长达几百页的情况说明、学院意见以及处理通知,我仔仔细细装订好,得到了安蒂亚斯的首肯之后,和冯元杰老师吃了最后一顿饭,买好了从G市回来的机票。
薄灯全程陪同,我与他保持着极有分寸的距离,一夜之间,我们之间那种粘稠、隐秘而又无处不在的暧昧气息好像全部褪去。他还是我十二岁见到的那个沉静温和的兄长,在我身后默默张开羽翼给予庇佑。
处理完最后的手续,薄灯陪着我走出N大的正门,我拦住他想给我叫车的手,笑着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哥,就送到这里吧。”
他还是凝视了我很久,慢慢把手放下了。我向他笑了一笑,抱着一大册资料走了。
十几步之后,薄灯在我身后说:“星然,我永远都是你哥,庇护着你的平安喜乐,这一点不为任何人所改变。”
我没回头,只是笑着摆摆手,踢踢踏踏潇潇洒洒走了。
那天风高云淡,薄灯长身玉立,身后万千花束盛放,如云蒸雾笼、烟霞万千。那些花细小而芬芳,虽然单看平平无奇,簇拥在一起时,却有无边无际的靡丽,让我想起了薄公馆的紫藤萝。
十年前,我走进薄公馆的那天,薄灯穿着深色毛衣、雪白衬衣,头发一丝不苟,十足十的贵公子模样。
“小灯,这是然然。”安之岚说:“我的另一个儿子。”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似把我交到了他的手里,从此就成了一个和薄公馆一样,他必须去承担的责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一承担,就是十年。
在走近机场之前,我被另一车人拦下,恭恭敬敬送到了熟悉的疗养院里。
陆昊苑还是穿着鲜妍的红裙,如一枝滴露的红玫瑰。见到我的一瞬间,笑得眉眼弯弯,招手让我在她身边坐下。
我见到她,心情极好,与她开玩笑:“外面非典这么严重,你还躲在这里,陆家不催你回T市啊?”
她歪着头看着我:“你又不是不知道,T市那个气候,我回去只怕死得更快。还不如躲在这里呢,只要疫病没传进来,我这里就是安逸的。”
我羡慕道:“你这里确实是人间净土。”
陆昊苑还是带着那种快乐的笑,这次却凝视着我,直到把我看得有点毛骨悚然,忍不住说:“你看着我干嘛,又在打什么主意?”
她笑嘻嘻地说:“然然太好看啦,我想多看几眼,以后就看不到啦!”
我立马捂她的嘴:“别瞎说,嘴上没点忌讳!”
“不是啊。”陆昊苑还是笑,只是这一次不一样的是,她的眼睛还是清澈的,琥珀色的眸子就像映着秋阳的池水,慢慢泛起忧伤的光。她就这样笑着看我,语气很平静:“然然,我可能撑不了很久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睁大眼看着她,满脸愕然。
“非典是烈性传染病,属于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我是早产儿,肺功能发育不完全,哮喘年年发作,所以在南方休养。”她的语气轻描淡写:“非典爆发的时候,我也在尔镇市附近,染上啦。上个月在ICU躺了一个月才抢救回来,但是医生说,肺部受到了无法逆转的永久性损伤,就像勉强上路但是容易熄火的机器,可能撑不了五六年啦。”
......尔镇市。上个月。
急车长驱而来、想救我于危难之中的,并不止薄灯。
还有这个身体孱弱、笑靥如花的陆陆昊苑。
所以当薄灯闯入我家的时候,陆昊苑接应的人才会来的那么快,并不是因为她料事如神,不过是因为,她当时本就在尔镇市边缘。
无边无际的泪水从我眼睛里流出,我瞬间泣不成声,除了哭泣实在是别无他法。我恨不得时光倒转,回过去掐死那个只会用逃避解决问题、心胸狭隘又孤僻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