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身子来,紧紧挽住她。
“采芹,让我们有个周密的计划,有个长远的计划,我… ”他凝视她:“爱你。”
她屏住呼吸。“十三年来,这是你第一次说这句话。”她说。
“是吗?”他问。“可惜我没有办法留住这声音。”她又叹口气。
“你不用留住,以后我每天在你耳边说。”他拉住她的手。“来,让我们做一个完整的 计划,你先告诉我,你以后预备再念书?还是… ”她用手蒙住他的嘴,对他娇媚的微笑着。
“明天,”她说。“明天再去计划。今晚我太兴奋,太快活了,我没有多余的心去计划 未来。让我先醉一醉,明天我们反正还要见面,明天再去计划。”
他笑了,紧拥着她,他们漫步在海滩上,月光下,两人足迹清晰的排列着,沿着海岸线 绵延着,似乎一直绵延到世界的尽头。
彩霞满天 8这一夜,乔书培是休想睡觉了。
整夜,他想着她。她的笑,她的温柔,她的甜蜜,她的细腻,她的美丽,她的一切的一 切!他想着她。奇怪,从小在一块儿捡贝壳,拾松果,养小鸟… 他从没有觉得她有多了不 起过。自幼,她常像个小影子似的跟着他,他总是嫌她烦,总是嫌她给他惹事,几时曾经珍 惜过她!他对她永远那样凶巴巴的、命令的、烦躁的… 她也永远逆来顺受。噢,童年,童 年的他是多么鲁莽,多么粗枝大叶,多么不懂得怜香惜玉啊!他在床上辗转翻腾,叹着气。 好在,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机会弥补。但是,台北,大学,他又要和她分开了。进大学的喜 悦,和与她分开的离愁似乎不成比例。噢,再也不要分开!再也不要分开!再也不要分开! 他从没有如此强烈的一种渴望,渴望和她在一起,渴望长相聚首,耳鬓厮磨。
瞪视着天花板,他完全不能阖眼休息,周身的血液仍在喧嚣奔腾,心脏仍在那儿不规则 的,沉重的擂击。太多的话还没跟她说,太多的未来还没有去计划,初见面的狂喜已经冲昏 了头,怎么那样容易就放她走啊!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眼巴巴的望着窗子,眼巴巴的等着天 亮,只要天一亮,他就可以到雅丽家去找她了。他回忆着她的眼光,她的唇边的温馨,那醉 死人的温馨。真没想到,当初在防风林里的那个小黄毛丫头,竟会让他如此牵肠挂肚,神魂 颠倒!他咬着嘴唇,把下巴放在弓起的膝上。时间过得多缓慢,天怎么还不亮呢?
终于,黎明慢慢的染白了窗子,那窗玻璃由一片昏暗,变成一抹朦胧的灰白,再由朦胧 的灰白,变成了一片清晰的乳白… 他一动也不动,听着自己的心跳,数着自己的呼吸,他 耐心的等待着。总不能在凌晨时分,就去敲雅丽的房门啊。那清晰的乳白变得透明了,初升 的朝阳在绽放着霞光,透明的白色又被霞光染成了粉红。他再也按捺不住,披衣下床,他看 看手表,才早上五点钟!
才五点,时间真缓慢!总不能五点钟去扰人清梦,可是,他也无法再睡下去了。悄悄的 去梳洗过后,倾听了听,父亲还熟睡未醒呢!今晚,他要做件事,今晚,他要把采芹带回家 来,今晚,要跟父亲彻底的谈一次… 殷家是个污秽的泥淖,泥淖也种得出清丽脱俗的莲花 啊!爸,你没念过“爱莲说”吗?他扬扬眉毛,不知怎的,就是想笑。一夜未睡,他仍然觉 个胸怀里充溢着用不完的精力。那崭新的喜悦,就像喷泉似的,从他每个毛孔中向外扩散。 他穿好了衣裳,悄悄的走出房间,悄悄的走出家门,才早上五点钟,他不能去吵她!他伫立 在黎明的街头,那带着咸味的,熟悉的海风,正迎面吹了过来。于是,他清啸了一声,就拔 腿对海边跑去。
他跑到了海边,沿着海岸线,他狂奔着,又跳又笑又叫的狂奔着,把水花溅得到处都 是,他像个疯子,像个快乐的疯子。跑呵,跳呵,叫呵,笑呵。大海呵,阳光呵,朝霞呵, 岩石呵,你们都来分享我的喜悦呵!
他在海边来来回回的跑了一次又一次,跑得浑身大汗,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然后,他 把头整个浸进海水里,再抬起头来,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海”的味道了。拂了拂那湿漉漉 的头发,他再看看手表;七点半了,可以去找她了。雅丽一定会嘲笑他,噢,让她去嘲笑吧!
他用小跑步跑回小城,一路上,对每一个他碰到的人笑。卖菜的、卖鱼的、上班的、上 学的… 他对每个人笑。渔夫呵,小贩呵,老师呵,学生呵,小姑娘呵,阿巴桑呵… 你们 都来分享我的喜悦呵!他终于停在雅丽家的门口。
雅丽的杂货店才刚刚在卸门板,他对着里面东张西望,冲着门口的伙计笑。于是,雅丽 出来了。看到他,雅丽微微一怔,一句话没说,她转身就往屋里冲去。懂事的雅丽呵,你知 道我来做什么。他靠在门口的柱子上,对着杂货摊子笑,期待和喜悦像两只鼓棒,正交替的 捶击着他的心脏,他用手按住心脏,少不争气好不好?为什么跳得这样凶!
雅丽又跑出来了。他伸长脖子往她身后看,没见到采芹,怎么,她还害羞吗?还是尚未 起床呢?
“乔书培,”雅丽拉住他,把他拖向了街角。“她已经走掉了。”他怔了怔,瞪着她, 不解的皱起了眉头。
“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走掉了?你是说,她去找我了?还是在什么地方等我?”“不 是,不是,”雅丽拚命摇头。“她是走掉了。她坐早上五点钟的火车走了。”乔书培的心脏 “咚”的一下,就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里,他的呼吸几乎停止了,手心冰冷,他死盯着雅 丽,不信任的,昏乱的,恼怒的说:“不要开玩笑,雅丽,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雅丽睁大了眼睛,眼里闪起了一抹泪光。“她一夜都没睡,坐在那 儿写啊写啊,她写了封信给你…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早上五点,她就 搭最早的一班火车走了。”
他接过那信封,瞪着信封上的字:
“留交乔书培”
他心里有些明白了,有些相信了。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忽然觉得太阳变成了黑 色,他把身子靠在墙上,脑海里还有份挣扎着的思想,和残余的理智。
“为什么?”他喃喃的说:“为什么?早上五点钟,那时我已经起来了,我还来得及阻 止她,… 火车?她到哪儿去了?”他一把握住了雅丽的手臂:“她的地址呢?给我她的地 址!”
雅丽挣开了他的掌握。
“没有。她根本没告诉我她从哪儿来,或者要到哪儿去。我也不知道她的地址。你为什 么不看看她的信呢?或者,她会在信里写得清清楚楚,或者,她会在信里告诉你她在什么地 方等你!”一句话提醒了乔书培,放开了雅丽,他慌忙抽出信笺,一看,竟密密麻麻的写了 好几张信纸。心里就凉了一半,不祥的预感,立刻把他牢牢的抓住了。握紧信笺,他不再追 问雅丽,就径自往海边走去。他又回到了海边,回到那岩石前面,回到他们昨晚接吻拥抱的 所在。他在那岩石上坐了下来,摊开信笺,好久好久,他不敢去看那字迹。最后,他终于咬 咬牙,对那信笺仔细的、一口气的看了下去:
“书培: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这小城了。可能永远离开,而不再回来了。换言 之,我和你之间,大概也就缘尽于此了。
别恨我,书培,也别怪我,书培。要知道,在你对我根本还不怎么样注意的时候,我就 爱上了你。或者,童年的爱情都是糊糊涂涂而不自觉的,但,在我好小好小的时候,就那么 依赖你,那么崇拜你,那么喜欢你… 只有在跟你相聚的时候,我才会快乐,我才会欢笑, 会唱歌。小时候,许多事都为你做的。我至今记得,毕业晚会上,我因为有你而跳那支“天 鹅湖”,可是,你并不欣赏,也不喜欢,那晚,你对我好凶好冷淡,你拒绝我的邀请… 知 道吗?书培,那晚我竟哭了一整夜。而且,从此之后,再也不学芭蕾舞!我重提这件往事, 只是要告诉你,你在我心里的份量。从小,你就品学兼优,常使我欣羡不已,我苦练钢琴, 只因为你爱听。初中时,每次音乐晚会,你坐在那儿,我就弹得悠然神往,你走了,天地就 也等于零了,我也就意兴索然了。这些事,你是不会知道的,你一直那样自傲,又那样超 然,你不会晓得,我从小就爱你!爱得好深好固执,爱得好疯好炽烈。当然,我也了解我们 间的距离,我出身豪门(怎样可悲的‘豪门’!)你出身于诗书之家,你父亲像希腊的‘苦 修者’,是个哲学家、艺术家、兼隐士。我父亲却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们家生活 奢华,你们家生活清苦。贫富之分,还构不成我们间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我们两个家 庭,在精神上、思想上、境界上的距离,这距离像一片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