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部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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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喜(23)

一想灯芯,管家六根心就沉了。

一沟两山的地是租给几百户沟里人种的,下河院只供种子和牲口,收种打碾全是佃户的事。租子按收成论,下河院的规矩是不能跌过五成,遇上天年也按四成收过,那不过是个别。好年份自然是按七成往上收的,至于哪块地哪户人到底按多少收,就由管家六根说了算,东家庄地是从不细问的。这就给了六根很大的余地。菜子是一个菜子,年也是同样的年,各家的成数却不会一样,高几分低几分完全看管家六根的心情,况且地里究竟打了多少也只有六根知道,六根不说,东家庄地从哪里知晓。

今年是六根当管家以来最好的年份,按说下河院的菜子收得该放不下,管家六根却不这么认为。凭什么要收给他?我的泥巴院又不是没地方放。管家六根坚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他是个聪明人,聪明得让东家庄地抓不住把柄。管家六根本想今年好好掠一把,谁知少奶奶灯芯跳出来搅他的好事。少奶奶灯芯显然对他已有所察觉,管家六根不得不有所收敛。目前为止他还不明白这是东家庄地的主意还是女人自作主张,但下河院明显对他有了防范。少奶奶灯芯算盘珠珠左拨拉右拨拉,六根的菜子就寥寥无几了。

恶毒的女人!六根觉得必须想一个办法,干净地除掉她。

站在堆满菜籽的场上,管家六根眼里燃起挡不住的欲望,金黄的油菜籽,喷着扑鼻香味的油菜籽,鼓荡着他充满野心的胸怀。六根再一次想起奶妈仁顺嫂。这个女人尽管很是可恶,但在下河院,要想成就一番大事,没有她的帮忙显然是不行的。

这就是管家六根的矛盾处。他恨这个女人,眼下又不得不依靠这个女人。

管家六根决计先抛开对这个女人的恨,我得想办法笼络她,得让她听我的!这么想着,他的脚步有力地越过碾场,往下河院去。不大工夫,一匹青骡子驮着趾高气昂的管家六根,朝沙河上游的油坊去。

祖宗留下的下河院正院,不论白日还是夜晚,都是寂静的,远不如后院和草园子那么热闹喧嚣。这怕是跟它的八根黑柱有关,当年修南北二院时,有工匠提出,重新用红漆或别的漆把黑柱刷一下,老东家庄仁礼竟然破口大骂,将那个原本好意的工匠给撵了出去。此后,黑色便成了正院的主色调。跟八根黑柱的色调对称的,便是东家庄地的心境,还有少东家命旺的身子。当然,这只是下人们一起偷偷说的怪话,要是给东家庄地听见,嘴里的舌头怕是保不住。

正院呈长条状,这跟整个下河院四四方方的形状又有所差别。东家庄地的上房在正院中央,坐北向南的这面,阳气足,睡房紧挨着上房,也是两间。奶妈仁顺嫂的耳房在南,耳房跟东家睡房之间,有条几丈长的窄廊,那是边廊,管家六根平日是不走的,他从中间宽宽敞敞的正廊走进去。

这天夜黑,管家六根先是跟屠夫们开了阵荤玩笑,又到后院各处看了看,估摸时辰差不多了,猫腰贴着廊沿溜过去,将身子藏在东家庄地睡房的边窗上。白日里他已乘人不备,放了把梯子,还在边窗上取了个小洞。

管家六根的心有点紧,这一刻在他心里盘旋了很久,可一直下不定决心。这是要冒很大风险的,要是事儿败露,他五年的管家就白做了,不只是白做,他很可能还会被撵出沟,或被乱棍打死。在下河院,偷听窗根或偷窥东家都是视做大忌的。当年老东家庄“仁”“礼”手上,就有这样的事发生过,二管家为了撵走大管家,夜黑里人睡定像猴子一样盘伏在树上,偷窥了老东家炕上的事儿。没想,还没打树上跳下来,大管家带着人便等在了树下。老东家炕上的事儿再离谱,二管家也没得机会说了,大管家一声喝,十几根长矛便齐齐里冲树上刺上去,刺得二管家跳都跳不下来。一身鲜血掉下树后,老东家庄仁礼穿戴整齐地等在树下,二管家还想求个活,没想老东家庄仁礼鼻孔里哼了一声,手一摆,吐出两个字,抬走。二管家就被抬到了后院。到了后院,死活就由了大管家,两只眼被挖了,舌头上穿了刺,两只脚被挑断了筋,这还不算,他被连夜弄到了南山上,吊树上,活活让老鸦一口一口叼了。

老东家庄仁礼在沟里,可是拿“仁”、“礼”二字出了名的呀。

冲喜(24)

管家六根的腿有点抖,梯子发出细微的颤动。

要不,算了?管家六根犯起了嘀咕。这事可非同小可,要是真让东家给察觉……管家六根哆嗦了一会儿,心忽然就坚定了,舍不得娃娃套不住狼,没这个毒脏腑,就吃不了铁五谷!他决计豁出去。

管家六根要看的,正是东家庄地炕上的事儿,这事儿要说也不是新鲜事,这院里,怕是谁都心知肚明,就连沟里,也隐隐绰绰的在嘀咕。可嘀咕归嘀咕,毕竟是没影儿的事,谁敢拿面子上讲?管家六根就是想让它跳到明处,跳到他手心里,那样,往后,这整个院子,怕是他想咋个捏就能咋个捏。这么一想,管家六根越发坚定了。

夜好黑,黑得人透不过气,黑得人真想拿个啥把它一下捅开。管家六根在梯子上像狗一样蹲了将近一个时辰,院里还是没有响动,除了沙沙的风声,还有风卷枯叶的细碎的响,再没第二种声音。莫非,老家伙察觉到了,不让来了?再莫非,老卖腿的真是染了啥疾,身子不允许?所有的想法都让他排除后,他决计孤注一掷,等下去,往死里等。

一只鹰突然从沙河那边盘旋过来,穿透暗黑,像个阴魂似地飞旋在下河院上空,嘴里,发出阴森森的叫。管家六根抬头望了一眼,望不清楚,但他听出是只猫头鹰。

丧门星,叫啥叫哩!管家六根差点就给骂出声。夜黑里撞见猫头鹰是很不吉利的,要是它拉一泡屎给你,你这命就完了,保不准哪天就让车给撞死,让马蹄子给踢死。管家六根觉得今儿个这日子有问题,左挑右挑咋挑了这么个日子?

丧门星还在叫,发出的声音越发惊悚。管家六根恨不得猛一下跳上去,撕烂他的嘴。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离开梯子时,院里突然响过一阵脚步。

正是从窄廊里发出的。

管家六根的心狂跳起来,再也顾不了猫头鹰,神情专注得就跟红了眼的赌徒,眼珠子都要憋出来了。

出踏,出踏,那步儿碎碎的,细细的,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是脚步,倒像是猫,是鼠,是风在吹着树叶走。响几声,没了,刚悬起心,又有了,出踏,出踏,哧——出踏,出踏,哧——

管家六根屏住气,死死地按住心,不让它跳,不让它叫,生怕一跳一叫就把脚步给吓回去。漫长的一阵出踏后,脚步终于响到了他脚底下,顿住了,下面的黑影儿好像抬起了头,寻着天空望,隐隐绰绰的,管家六根看见了那脸,白,嫩,带点葱的颜色,不像是一个老女人的脸,倒像是沟里十六七女人才有的那种。管家六根恨了恨,为这脸,他没少生过恨,她比自个老婆柳条儿大好多岁,可柳条儿跟她一比,简直比她妈还老相,还死相。这脸像是豆腐,一辈子都保着一个鲜。这沟里,没几个女人能比过她,就连新娶进门的灯芯,怕也不是对手。管家六根乱想时,那脸又抬了起来,这次抬得长一些,高一些,她望见了那只鹰,那鹰冲她扑腾了几下翅,她像是也犯了疑,想回去,就在掉转身的空儿,狗日的猫头鹰扑闪了两下,一声没叫就走了。

管家六根打死也想不到,猫头鹰没去别处,它飞了几下,很是熟练地一头扎进他家的泥巴院子。他的四女儿招弟忽然就说了声梦呓,很快,发起了高烧。

这边,脚下的黑影儿还是没抬开步子,像是被什么定住了,一双黑乎乎的眼儿,四下望,眼看就要绕过廊沿,往藏梯子的西墙这边巴望了,管家六根气紧得要死掉,紧得双脚都立不住了,若不是提前腰上系了根绳子,把自个绑牢在梯子上,他就要掉下来。

终于,黑影儿望够了,望足了,吸了口气,抬开步子,往前走。

月牙儿这时探了头,一层淡淡的晕光从天空遥远处洒下来,下河院泛起了白生生的夜光。

脚步儿穿过窄廊,往东一拐,就到了东家庄地睡房的窗棂下。

东家庄地早早躺在炕上,等这一刻来临。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东家庄地的生命里,这样的时刻才能让他热血滚滚,才能让他忘乎所以。尤其是三房松枝蹬腿走后,他的厌倦的生命,仿佛就为这一刻活着,也仿佛三房松枝的走,就为了给他和她腾出更多的地儿和空闲,来享受这原本不属于他们的销魂。是的,销魂,东家庄地到现在还顽固地认为,要说销魂,怕是这辈子,没人跟得上将要推门进来的这个女人,包括他的三房女人,都不是对手,尽管她们一个比一个强,一个比一个想表现得有味道,可真到了炕上,到了被窝里,到了身子底下,她们的差就露了出来。没法比,真是没法比。东家庄地也是搞不明白,要说论身段,论脸庞,他的三房女人没一个输给她,咋就偏偏一到了身下,就输得一塌糊涂呢?有次他在沟里转,看到日竿子,也就是柳条儿的叔伯公公,忽然就明白了。原来,这一切,这所有的谜,都是为了一个字,一个说不出口的字。

冲喜(25)

偷。

偷这个字,是很不为人耻的,也是庄氏祖宗最恨最切齿的。偏偏,它又像阴魂缭绕,永远地盘伏在这院中,任凭庄家哪一代东家,都驱它不走,灭它不尽。这院里,便永世地有了股气息,偷的气息,也有了股快乐,偷的快乐。更有了一种不耻,偷的不耻。只是这不耻,永远地藏在暗中,藏在庄家一代代男人的心灵旮旯里,见不得光,也不需要见光。只需用更好更多的方式,将它藏在一层层的暗黑里。裹紧,裹牢,裹成一个千古解不开的暗谜。

明白这点后,东家庄地便再也不纳闷了,再也不细想了。其实,人就是这么一种动物,属于偷的动物。细品一下,甭说炕上,甭说被窝里,天底下的事,有哪件不是这样?唾手可得的,光明磊落的,天经地义的,谁个珍惜过,谁个当宝贝过?谁个不把偷来的抢来的,看得比命还重?

偷来的才香,偷来的才味足,偷来的才是你最最想要的。

东家庄地转了一下身,近来,他偷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怕了。

怕?少他能想得通,老了,偷不动了,再说偷了一辈子,偷到这份上,足了,再也不那么馋,不那么贪了。怕,咋个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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