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惶恐,于是一早就来请罪,并在月堂前跪下,可李林甫并未见他,也不说不见,就让他这样跪着,一直跪着。
又过了莫约一个时辰,他只觉得双腿都快失去了知觉,身子摇摇欲坠,想必脸色也十分难看,豆大的冷汗沿着脖子流进了衣襟里,感觉连里衫都湿透了……
这时,月堂的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淡青色的绫绸衣袍随着来人的脚步划动出浅浅的幅度,仿佛行云流水一般,最后停在他的面前。
李任青抬头看去,李林甫一如既往的和蔼慈祥,嘴角甚至还带着淡淡笑意,可眼神却冰冷如凛冽寒风,让李任青心里猛地一跳,后背顿时爬上一阵寒意,连忙低下头去。
「青儿,你让义父失望了。」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任青闻言,身子不禁一抖,却忽然发觉对方的手指来到自己下巴处,硬是把脸抬了起来。
李林甫盯着他的脸,那样的少年风华,那样的俊美无双,如今因为跪太久的关系,脸色略显苍白,薄唇也褪去了血色紧紧抿着,被鬓边冷汗浸湿的碎发一衬,竟显出些脆弱的意味,偏生那尖尖的下颌还傲气的抬着。
「孩儿不孝,未能替义父分忧,请义父降罪。」李任青强忍住膝盖处钻心的疼痛,咬着牙道。
「降罪?青儿,这事本不怪你,何言『降罪』?」李林甫平静的开口。
面前跪着的少年是他精心栽培并一手提携上来的,能力如何,他心里十分清楚。
王忠嗣一事,不是李任青能力不够,而是谁都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高力士来,生生搅了这一场好戏。
李任青出任御史中丞以来,短短两年,整个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世人皆知他李任青杀人无数,手下冤狱无数,与武后时期著名的酷吏来俊臣、周兴等人可勘媲美,偏生又谁也不敢弹劾他。一年前咸宁太守高昌义状告李任青草菅人命、诬陷朝廷命官等罪二十余条,状纸尚未送达,他已然知晓,立刻将其逮捕,以「妖言惑众」的罪名,当场杖杀于御史院堂上。从此,再无人敢说半点不是。而他也由此愈加的臭名昭著,暗地里被人叫做「活阎罗」,进进出出,人皆侧目。
李林甫也相当的倚重他。
李任青虽然年少,但做事周密滴水不漏,心狠手辣从不容情,凡是落到他手里的人,不管是王侯公卿还是江湖侠士,无论骨头再硬、嘴巴再紧,也能随心所欲的让人按照他的意思招供定罪。
略微思量了一下,李林甫放开了他的脸,往后退了一步,道:「反正王忠嗣已经被贬为外官,收回了全部兵权,这辈子想是再也不能回到长安,算是达到目的了。」
他看了看李任青,又继续开口:「你起来吧。」
「多谢义父。」李任青低声回道。
他在这冰冷的石板路上跪了三个多时辰动也不动,双腿早已木了,如今想要起身,双手撑在地上,竟良久起不来,膝盖处像是针扎似的疼,不觉低吟了一声。
李林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略微点了点头,旁边的下人会意,连忙上前将李任青扶了起来。
见他薄俏的唇已经被牙齿咬出了一点血痕,李林甫捻着胡须,慢慢的开口道:「青儿,记得义父以前曾对你说过,掌管刑狱,第一要的是什么吗?」
李任青不顾双膝仍然疼得如同剜骨一样,额上冷汗不住流淌,连忙顺从的回答:「当狠。」
「嗯!」听到这个答案,李林甫满意的点点头,慢条斯理的走到一旁,看似漫不经心的又缓缓开口:「这大理寺卿的位子,也该换换人了……」
◇◆◇
天宝六年,岁末。
御史中丞李任青破格提用,官至大理寺卿,掌管天下刑狱。
第二年,被贬为汉阳太守的王忠嗣在任上郁郁而亡。
◇◆◇
长安城外法会寺,安静屹立在一片梨树林里,清静幽雅,日升夕下,暮鼓晨钟。
法会寺地处偏僻,一直就鲜少人前来拜祭供奉香火,若要说有什么让人值得一看的地方,大概也就是寺里寺外那一片梨树林了,每年到了四月梨花开的时候,千树万树,皎如雪絮,灿若云霞,说不出的好看。可如今正是年末,空中还时下时的飘下零星雪花,那梨树也只剩嶙峋的枝干,在寒风中瑟瑟的挺立着。
法会寺后面的禅房,安静得仿佛连落叶落到地上都会发出声音,禅房的门闲着,里面一声声敲击木鱼的轻响。
院子里,哥舒碧、朱颜、安笙还有罗紫卿都静静的候着,哥舒翰上前敲了敲房门,里面念佛声戛然而止,片刻之后,房门轻轻的打开。
薛钰那文雅慈和的面容就出现在安笙等人面前。
「薛阿叔? 」安笙又惊又喜。
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薛钰,他们都惊呆了。
薛钰一视同仁,在碎叶城的时候教他们读书习字,算得上是一位良师,而且他素来性子平和文雅,能耐心倾听别人的话,也可以说是一位益友。只是和任青同时在碎叶城失踪,从此不知下落,哪里知道居然会在这长安城外的法会寺出了家。
见是安笙等人,薛钰温和的笑了,双手合十,道:「再见便是缘分,寺里简陋,若有招待不周,还请各位施主见谅。」
「还说这些客套话干嘛? 」哥舒翰大笑着拍了拍薛钰的肩,「你看那几个孩子,都被你吓到了。」
薛钰微笑不语,柔和的目光缓缓在哥舒碧、朱颜、安笙、罗紫卿身上抚过。
哥舒碧按捺不住,早一脚跨到前头来,大声问道:「薛阿叔,你怎么会出家?这两年多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见询问,薛钰眼神黯淡了一下,旋即若无其事一般的微笑如常,慢慢数着手里的佛珠,在廊上慢慢踱了几步,才开口:「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可说短……也足够物是人非,让一切都改变……」
他说完转身进屋,其他人也跟着进去。
禅房整洁而素雅,供奉着佛祖菩萨,香炉里檀香袅袅,旁边是木鱼、佛经等物。薛钰让众人坐下,哥舒翰眼尖,瞧见桌上还放着尚未被小沙弥收走的白瓷茶盏,里面茶水还有点点热气,于是问道:「他来过? 」
「是的。」薛钰点点头,闭上双眼盘腿打坐,手里一粒一粒数着佛珠,「刚走。」
哥舒翰也没再说什么,倒是哥舒碧忍耐不住,和安笙、朱颜一起,你一言我一句七嘴八舌的问个不停,对薛钰这两年来的经历连猜带想,添油加醋,顿时搅得这原本寂静的禅房喧闹翻天,哪里还有半点佛家的清静?哥舒翰听得大为皱眉,也亏得薛钰脾气好,竟然还能微笑着一一解答。
可安笙最关心的问题,他始终不肯透露半个字。
那就是任青。
◇◆◇
薛钰挽留众人在寺中用膳,而哥舒翰似乎还有话要与他讲,在满足了几人的好奇心之后,就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把几个小辈都撵出了禅房,各自去寺里玩。
朱颜鲜少来这种宝相庄严的地方,不禁大感兴趣,拉住哥舒碧就跑了个没影儿,丝毫不管其他僧人略带不满的眼光,自顾自玩得高兴。
安笙却和罗紫卿登上了藏法楼。
楼高三丈,檐走若飞。站在上面看下去,法会寺一览无遗,只见寺里寺外,都是成片的梨树,若是三、四月间,还不知是怎生花如雪海笔难描的美景。
罗紫卿也听说过法会寺梨花如雪,当下笑道:「等四月,我们来看梨花可好?」
「嗯!」安笙点点头,旋即又道:「紫卿还是第一次见到薛阿叔吧?」
「是的。」罗紫卿回答,想了想,又问:「他原名叫薛钰?」
「对呀!」
「薛……薛钰……」罗紫卿却皱起了眉苦苦思索。
不知为什么,听到薛钰这个名字,他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一样,可就是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到过呢?
他想得正入神,冷不丁唇上被轻轻一啄,连忙转头看去。
安笙一张俊脸红红的,想是偷袭成功,眼神有点得意,见罗紫卿愕然的看着自己,连忙伸手指向楼外,「下雪了。」
罗紫卿顺势看去,天空中真的飘下了雪花,不再是之前那样零零星星的,而是一片扯着一片,不一会儿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