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青年跟孝梅说要是看日出,就要到四栏山上去,不用到山顶,只要到半山腰就行,能看到那红红的日头,风景确实很好。
承天还不太适应这里人有早晨请吃早饭的习惯。承天和孝梅坐那个男青年的手扶拖拉机,他们从一条土路往东边驶去,中间经过一条细河,有一道漫水桥,然后从那块凹地经过,驶过小河的沙滩,之后,他们跃上去四栏山山脚的路面铺了块石的路,这条路好像跟他们几天前一起去考查石墓的方向是一致的。承天问那个男青年。拖拉机轰鸣声很大,男青年听不清楚。承天就大声地嚷嚷,我们去哪吃早饭啊。男青年大声地回话,到十泉街。
十泉街是比昭通镇要小许多的一条街,街虽小,有不少店铺,他们来到十泉街,太阳还没完全出来,一路上都碰到了许多上街赶集的农民,他们挑着担子,有些人是担着猪羊什么的,一派很热闹的景象。十泉街是一条直街,只在中间有一条横穿过去的街,虽然昭通镇比较大,但昭通的乡政府却放在十泉街,他们的手扶拖拉机就是从昭通乡政府门口开过去的。男青年把承天和孝梅带到了一个厂房大门口,厂房有五间左右,前边箍着一个大院,后边有一截土埂,从外边能听到里边人高声的笑着,男青年把他们带进去,高厂长正在和口袋里插着钢笔的不那么像农民的农民们讲话,大概是在说生产的事,这是一个齿轮厂,从挂牌上已经看出来了,这家小工厂是乡里的,现在高怀谨是厂长,他是承包经营人,看来还算不错。高厂长走过来要把承天和孝梅介绍给那几个正低头看着脚的害羞的农民,他说这是两个来搞调查的朋友,从城里来的。农民们跟承天握手,承天点点头。孝梅到厂房里转,那个男青年陪着她,大车床还没启动,但车床上的刨刀闪着清冷的寒光,农民们陆续走来了,他们有说有笑。承天到高厂长办公室去,高厂长说,这么早,就想带你们去吃吃早点。承天想现在我们去吃早点,那之后呢,不是说我们必须离开这吗?承天瞧瞧窗外,那些农民站在院子中央,孝梅也从厂房向外走,她在那间仓库门口站了会,因为她看见一个很俏丽的女孩子正在搬一箱齿轮,一个很朴实的男孩子,大概十四五岁,跟在他后边,却空着手。承天跟高厂长说,我们就不吃早点了吧,你昨晚不是说要带我们到墓地那转一转么。高厂长正好接一个电话……他示意承天坐下来,接完电话之后,他就和承天一起走出来,他跟那个像村干部一样的农民说,你们再待会吧,我先带他们出去转一下。
承天没想到这些农民都是来陪他们吃早饭的,请吃早饭本来就相当怪异,还要找这么多人作陪,那几乎是有点不可思议了。
73吃早饭
在卫河旁边,黄土反而比高地上的土更为坚硬,那个开手扶拖拉机的青年站在拖拉机旁边,他跟那个大铁块一样,就没再跟过来了,这块地方跟昨天承天和孝梅去量的那块他们确认的墓地遗址有些出入,因为照他们从铭文中所写的来理解,墓地应该对准卫河的那段直角弯过后的直道,再从背后来讲,应该与四栏山向南的那条土坎相对。但高怀谨跟他们说,你们看吧,就在这,他跺了跺地,仿佛下面真正是一块墓地,好像脚一跺,下边的世界就会成立。这时承天毫不怀疑高怀谨是下过墓地的,但这对他和孝梅好像没什么意义,也没什么影响,男青年在远处显然有些焦急,在那不安地走过来走过去,但这么一块空地,没有种东西,也没有修路,完全空着,土质坚硬,没有裂缝缺口,也没有任何标志,凭什么他就是所谓的墓了。但放眼望去这一大片卫河边的土地,其实它上边一无所获,没有植被,没有路,也没有建筑,只是横在这山下河边,只能凭感觉,或者凭一份信任,考古真是不可思议。
你们要挖下去?高怀谨忽然看着孝梅问。孝梅向承天的旁边站了站,她扎了扎头巾,望着承天,承天拍了拍抠过黄泥的手,皱着眉头,他跟高怀谨说,假如像你这样守护在这,我宁愿钻进去。他这句话很不客气,让高厂长一下子蒙住了,他张大嘴巴,看那样子像要唾他的样子,承天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有了火气,现在他还弄不明白高厂长跟这些当地人的关系,但显然他本来就是当地人,他做得很恰当,很隐蔽,他几乎不再动情,冷静地守在这儿,几乎把他们视为奇物的铭文当成了烂纸。高厂长说,别再纠缠了,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们还是回去吧,到你们来的地方去,忘了我。承天说,我不是想要缠住你,我们只是无聊,他望了望孝梅。孝梅也说,没事的,我们没事。高厂长也被他们弄糊涂了,他们回到拖拉机那,回到十泉镇上。
来到一家小饭馆,这是街边很大的一家面馆,他们进去时,里边坐了十多个人,大部分桌子还是空的,现在太阳出来了,从屋里能看见街面上的阳光,他们坐下来,那个开拖拉机的男青年在门口的另一张长凳上坐下,用筷子夹着油条,大口地吃起来。他们要了羊肉馍馍,炒面皮,还有羊杂,馒头,羊头汤。孝梅找不到他喜欢的,高先生脸色很暗,他把那店主招过来,跟他说,下碗面条来,要放蕃茄,小白菜,鲜肉丝。孝梅说,没有蕃茄的也行。高怀谨把店主支走了,他们吃了起来,承天和孝梅是背对门的,高怀谨喝汤喝得很响,承天是无意中感到后背有了压力,他一回头,看见屋内忽然坐满了人,他们都不在吃东西,而是平静地坐着,只要承天看他们一眼,他们也看承天一眼,他低下头,他们却不。
他们坐在长凳上,一个个面色凝重,只有高先生仍在喝汤,然后他跟承天和孝梅说,你们要走了,必须走,我们找了辆130,你们回太原去,我们只把你们送到太原,孝梅拽了拽承天的胳膊,承天觉得这不合适,哪有这么多人沉默地宴请他们吃早饭,这一定是让人费解了,高厂长看着孝梅,似乎想让孝梅说服承天,他觉得承天的头脑有点问题,似乎跟这个墓有了感情,这是可笑的。那些人的扁担,背包,或者是其它的什么工具随便地撂在门口的一块空地上,街上有许多人过路,但没有一个人再进来,甚至没有人看里边,屋内光线也明亮了起来,高厂长再一次说,回去吧,别再想了,这不合适。这时那许多人中的一个在那嘀咕,跟他们说什么呢,让他们走吧。但承天还是没有站起来,这时从西北拐角站出两个人,他们背着草帽,腰里别着两把锋利的镰刀,他们是麦客,是听说高厂长有了麻烦才连夜赶回来的,他们热爱这个高厂长,他是他们的好朋友,好乡亲。承天为自己没有错过这样的早饭而庆幸,甚至是幸福。孝梅靠着他,他走路有些打颤,但还是从这间屋子里走了出去,其实屋内光线并不强,否则他一定看见高厂长眼中闪烁的泪水,但那些农民,那些健康而质朴的农民,他们身体健全,充满深情,坐在长凳上,没有站起来,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亲眼看见他们走了出去,上了车子,去了住处,上了大路,上了马路,然后他们离开了山西。
74回到成都
孝梅和承天从山西回到成都,承天打算买当晚的卧铺票回昆明,和孝梅在一起到山西去也算是两个人在一块单独过了一段生活,但他对孝梅还是不清楚,看来不是他不想弄清楚这个孝梅,而是这个人本来就不那么好让人弄明白,也许又因为承天是不那么能弄明白别人的人,承天他老是在自己的上半身转——例如现在他能套用那个高怀谨的话来说的话。但是这次一到成都,才在孝梅家坐了半个小时,舅舅舅妈就急忙赶过来,原来继母也为孝梅担心,说这么多天,一下子少掉了孝梅,不知去哪了,打承天的手机也总是不在服务区,看来亲戚都知道是承天把孝梅带到远处去了。但到底去哪了,这个问题好像不重要,主要是跟着表姐夫承天一起去了,现在转而一想,所有亲戚很可能都不得不关注这件事了。舅舅没来之前,继母已跟孝梅说苏悦等她的几个朋友也在四处找她,继母显得十分真诚,仿佛确实是在尽一个母亲的责任。承天对孝梅家里的这些事慢慢也敏感起来了,虽然是继母,还有继母的男友,据说很快要结婚成为孝梅的继父,假如家庭成为这样一个模式,那就好像是一个玩笑。
舅妈一来就抱着孝梅哭了起来,继母也在那哭,惹得躲在继母房间里正在写材料的那个继父也出来劝,舅舅狠狠地批评孝梅,说你怎么能这样做事,别人都在说孝梅,而没人指责承天,也没人过问他,但又明摆着是他把孝梅带走的,这使得承天坐在那儿不伦不类,那个继母的男朋友可能看出了承天的尴尬,所以故意跟承天讲话,以显出大家的平和。承天这时对那个继父印象还不算太坏,大概也因为这个人也是个知识分子,虽然日前他在帮继母经商,但从谈吐上看是个知识分子,有些文气,以前不太说话,现在却跟承天漫无边际地聊起来,慢慢地承天就发现了这个继父好的一面,而且可以说很健谈,虽是个商人,但很儒雅,这跟那个虽已死去,却跟承天相互陌生的孝梅父亲来说,有着许多的不同,好像更亲切。继母一边跟舅妈说话一边织毛衣,这是她的习惯。
舅舅跟孝梅说,以后你再这样的话,我怎么跟你那死去的父母交待。这是废话,孝梅说。舅舅差点想揍孝梅,别看你是个大姑娘了,但你要不听话,我还是敢打你。
舅妈搂着孝梅在那嚎啕大哭,跟她丈夫说你要是敢打孝梅,我就把你杀了。舅舅当然也只是说气话,后来那个继父跟承天谈得十分熟了,就一起劝起舅舅来,都是男人所以可能好说点,在继父观点里孝梅是个有性格的女孩子,应该叫她自己作主,到处跑跑,她这个年龄,多动一动是有好处的,承天说,是啊,舅舅,你看她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舅舅听承天这么一说,好像也意识到自己太严了些,所以口气才松动下来。他跟承天语重心长地说,承天啊,你要知道,我们差点把心都急碎了,想不出她能到什么鬼地方去。舅舅这么跟承天谈话,明显把承天排除在孝梅之外了,这反而让承天不快,虽然跟孝梅在一块不能证明任何问题,但为什么他同样要漠视他的存在呢?
舅妈跟继母到厨房里做饭,四川人好像永远都在做饭,这就是成都的一个家庭,虽然有人在离开,有人在加入,但饭还是要吃的。继母的男朋友现在跟舅舅的关系也不像先前那么咯了,双方可以交流,而且越往后越会发现他人不错,有知识,知书达理,还能帮助继母管好她那摊生意。孝梅舅舅跟孝梅说,你们还是去看看那个陶叔叔,我上次接到他一个电话,他对你印象还好,舅舅现在可以放开来提陶先生,估计跟孝梅父亲去世有关,现在谁也不计较谁了,好像没有人伤害过他,也没有人比谁更不像人。提起陶先生,这让承天很倒胃口,一下子又翻起跟陶先生,孝梅母亲或者其他莫名其妙的人有关的旧帐中,都是无聊的,跟这一次去山西不一样,这次可以指责一下所谓的上半身,在你愤怒的时候,恐怕你不知道这些人都在干什么了,不过,这也只是一个肤浅的印象。虽然舅舅狠训了孝梅,但很快还是恢复了温暖的家庭气氛,哪怕这是出于伪装的必要。
承天在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舅舅带着包里的试卷,在那仔细地看,画勾,那个继父跟承天下围棋,这是他带到孝梅家里来的屈指可数的几样东西之一,他棋艺高超,比承天好上许多倍,但为了双方下得下去,他让承天四颗棋。结果承天落入他的圈套,跟他一起动脑筋。孝梅乘机下了楼,她到苏悦家去,这一回苏悦可发生了一件大事,她迫不急待地跟承天说她已经那个了。什么?孝梅问。苏悦说,我已经做过那事了。孝梅一点也不吃惊,甚直没问他是谁。但苏悦把张爱玲小说在桌上乱扔,显得底气十足,好像她做了件大事。她也没问孝梅到底去了哪儿,如果孝梅不愿意说,她也无所谓,后来还是苏悦主动跟她讲她的男朋友是个电子科大的学生,人长得很高,很瘦,是个电脑的高手,电子科大是成都最好的高校了。孝梅突然提到青城山那几个道士,她讽刺她说,我还以为是那几个三清宫里的人。
苏悦使劲地揪她,把她弄到床上,跟她打了起来。孝梅在床上笑,苏悦滚到床铺最里头,她轻轻地拢了拢孝梅的耳朵,她说,你不知道,那真好。孝梅说,我知道。苏悦楞住了。她问,你也有过了。孝梅说,没有,但我知道,好像苏悦还不知道手淫的事,这反而使孝梅有了优势,她想,你不行。苏悦问孝梅,你跟那个表姐夫怎么样。孝梅说,他啊,在杀棋呢。什么,杀妻?苏悦吃惊地问。孝梅下了床,来到电脑前边,一字一顿地说,是棋,不是妻,是
象棋,围棋的棋,不是妻子,老婆的妻。苏悦大笑起来,递给孝梅一片口香糖。
75水库
承天不但第二天没有走掉,甚至第三天也没有订票,第三天他陪孝梅一起到水库那边去,不知舅舅这次跟陶先生都讲了些什么,或者听到些什么,反正孝梅对陶先生的印象还是好的,总不能让别人为你担心。但承天本来是再不想去见这个姓陶先生了,这不是什么别的不对劲,只因为从山西回来,一切都掉了个个,本来觉得有些神秘的反而没劲,本来司空见惯的东西却又来了劲,如果在第三天能够把孝梅弄上床也好,他就是这么想的。在山西时,在路上,他都很疲倦,也不会这么想,但现在身体软弱得不行,他反而有了这种冲动,总以为像那样的家庭、亲戚以及一段段几乎永远也弄不懂的往事,仿佛真是能把任何一个人轻轻地消灭掉,包括也可以把性和身体也取消掉,一个人如果在意上半身,如果能在意像高先生说的那样,他就要动动脑子,睡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至少是有了目的,实现了某种目的,承天就是这样想的,即使可耻,恐怕也要这样去想。在水库地下室见到陶先生,孝梅本来准备用一番好意来安慰可能被他们打击了的陶先生,因为他们看出了铭文,有了实际努力,好像是甩开了陶先生,所以他们有必要安抚他,但想不到他仍在地下室津津有味地弄他的实验。
而且地下室有了一个小变化,在桌上摆了几只小木架,初看像新的,凑近一看,仍是旧的,只是不知从哪个废纸箱里收出来擦拭了一番,有一股药水的味道。承天早就受不了了,他几乎想骂那个姓陶的,外边到处是阳光,是商人,是文化,或者是农民和田野,哪有这种地下室的作风,这是在干什么?孝梅从卧室里边出来,看了看那道拉帘,拉帘拆下来洗了一下,有些污渍因为洗不掉,所以洗了一水之后,那些污点反而更明显。陶先生在弄一小管汞,大概是汞,承天根据他的化学课的经验判断那是汞,或者是某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陶先生跟承天说,我在研究沸点。承天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缩小到那些所谓的汞里边,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傻B才会如此孜孜以求。因为陶先生不像舅舅那样追问她去了行处,所以孝梅反而无从开口,这又不是汇报,也不是交流,大家都闭口不提以前火焰,藏宝图和考古的事,仿佛时间一过,每个人都找到了新乐趣。
孝梅问,陶叔叔啊,你又在干什么。陶先生说,一样啊,做做研究,这很难的,他准备跟孝梅长篇累牍地讲开来。承天一下子止住了他,他让孝梅到屏风后过去。陶先生问,要不要我到隔壁为你们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