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焯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已向他提起两件事:其一,各地渐起的盗铸之风,如在金中混铜,或铜币分量不足,长安虽未听说,但他处所铸的伪/币已在长安成灾;其二,韩嫣余富张狂,行止不合礼,也易引起暴民嫉恨,更不用说这些事若落到太后耳中,则又是一个罪名。
谏虽好,但治焯的态度令他难忍。
这个男人,不贪名利,无畏权势,普天之下只把他一人装在心里;可又常常对他出言不逊,好像因此被腰斩也无所谓。
刘彻皱起眉心,似真似假道:“如此恃才放纵,把他贬为材官算了!”
霍去病跪直身子:“陛下,万万不可!中丞大人对陛下忠心苍天可鉴,武艺在宫中也无人能及……”
“哈哈……”刘彻大笑着挥手打断了霍去病的话,“去病,你留下来是对的!你比那个贱嘴要有趣得多了!”
霍去病懵懂怔住。
星月下,靠在梨落的栏杆上,治焯就着扁壶大口大口灌着苍梧清。酒可忘忧,也可暖身,这二者是他此刻最需要的。
有些醉了,烈酒后劲直冲头顶,他抽出腰间错金的铁剑,摇摇晃晃地在月下舞了起来。
“父亲,炳儿的剑舞得好不好?”
“炳儿直得剑法精要。”
“那您为何愁眉不展?”
“……炳儿学剑法,是欲何为?”
“惩恶扬善,保卫天下百姓!”
“呵呵,天下百姓……”后院卫士已被调走,无人能见他如此失态。治焯无顾章法,只随迷朦的景物随兴挽刺,“璆锵……璆锵君……你有勇有义,倒来同我比比剑,饮口酒可好……”
风中传来一声细细的“玎——”。
治焯醉眼顿时清醒,脚下用力飞跃上墙,朝着声音来源无声急追。
暗夜中峭霜的剑身反射月光,如一段从无到有的白练,倏然压到墙头不速之客的颈上。
来人脚下一滞,趁此间隙,治焯按剑不动,身形却轻盈翻到了前面。
对方面上蒙着黑巾,然而看到黑布之上的那双眼眸,治焯犹如被万钧雷霆灭顶。
“是你……”
二人四目交接,就跟在酒肆里一模一样。
“小火!”治焯惊回头,远远地,在霍去病陪伴下,刘彻正走来,“你又在瞎折腾什么!”
治焯剑下一轻,他看回峭霜所指之处,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
腾身落地,刘彻走近,嗅到他身上的酒气便皱了下眉头:“你去歇着,不要守了。我有去病护卫,你宅上卫士也调了大半守卫主室,不必担心。”他忽然亲热地拍拍他的肩,“你与秋兰的昏礼,就定在清明祭祀之后吧!”
治焯一声不响,按了剑就朝通向溪流对岸的石桥走去。
“放着好好的卧内不睡,你又要去那个 ‘丧魂室’?”
没有回应。
“哼!”刘彻咬牙切齿转身,“什么时候,朕要亲自斩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韩王孙:韩嫣,字王孙。江都王事件是前137年,韩嫣坐武帝车过御道,江都王以为是武帝,跪在道旁,韩嫣的车一闪而过,江都王才发现上当,到王娡处告状,为韩嫣埋下祸根——这个小故事备用~
侍中:皇帝近侍,也是官员后备。
五纬:水,火,木,金,土五星。
侍御史:兰台属官,位于御史中丞之下。
材官:步兵。
卧内:卧室。
以下附剑的大致结构:
☆、第三卷 探寻
二月将入晦,长安城天气始终晴好。即便骤降细雨,很快便又艳阳高照。
安门大街边道上,不断有推着独轮小木车的行商来来往往。道边一株枝叶茂密的榆树下,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抱着双臂,背靠树干,仿佛睡着了似的。他的藤箱放在脚边,上面摆放的药草都要被树叶间漏下的阳光晒干了,他仍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两名穿着红襦袴、半筒黑靴的武士走过,看样子像是骑士,腰间配备的环首刀,在刀鞘里随走动发出轻微的碰撞。他们压低声音相谈,脸上亢奋之情全然流露。
“……张子文大人赴西域七年未归,人主欲另派霍侍中等大人赴大宛国交换天马,此事极善!”
“能骑在天马背上征战,真不知该多神……”
“怀璧有罪啊……”
男人突然出声,把在他面前一直若有所思看着草药的年轻人惊了一下。
他略微睁开眼睛看了看这个左手按着剑,身着黑绸深衣的英俊青年,就像没有睡醒般再次把眼睛眯上,声音也是懒洋洋地:“北面来的罢?”
青年一怔,意外地看着他。心道他的衣着长相应该同周围人无异才对,可对方的问题如同利剑直切要害,他苦笑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应答。
药商似乎也不介意答案,半晌没再言语。
不管心里有多疑惑,看对方的神情也不可能与自己将要做的事扯上关系。只是一个目光敏锐的人罢!青年暗忖着,打算离开。
“止血草要么?”
药商忽然叫住他,伸手理了理藤箱上一小束翠绿的丹参:“在下正巧有一点。”
年轻人顿了一下回过身:“有多少,我全要了。”
“多也不顶用。”
药商细长的眼缝里透出一丝犀利如剑的光,“此药虽名 ‘金不换’,但只能止血,可止不住杀气。”他双手奉过丹参,“请好自为之。”
作为一个背着货箱四处走动,以药材换取薄利的采药师,他的话未免太多。可青年却不懂得这些一针见血的话背后,他为何有如此静观其变的淡漠。
沿街的榆树由远至近轻轻摇动枝叶,微风拂来的远处,是栉齿鳞次的宫殿和重臣富贾的宅邸。
一座座高高的望楼直立天际,飞檐翘角似乎都在无声地透显着戒备森严的王孙气魄。
“止不住杀气是么?”
年轻人眺望着南风拂来的方向,笑了笑:“那最好不过。”
回到近日常驻的酒肆,二楼竹帘隔开的座间,一名少年看到他便迎上来。
“关靖兄,有结果了么?”
二人回座,不顾眼前这个少年急切的眼神,被称作“关靖”的青年一动不动地看向窗外,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少年正觉得诧异,“酒来了——”酒保动听的唱声就传了过来。
他从漆木盘里一样一样地端上小菜,酒卮,笑道:“热腾腾的春酿,客官请慢用!”对自己的救命恩人,酒保的恭敬无以复加。
关靖微微颔首,酒保一脸笑容退下去后,他才谨慎地开口。
“彼人名唤 ‘治焯’,的确是离刘彻最近的人。”
少年俊朗的眉目带上笑意:“没想到,小小一间酒肆,竟能碰见如此要紧之人!”
关靖应了一声:“他的气魄……他怀抱的酒,香味太浓郁了,这可不是普通百姓喝得起的。昨夜刘彻就在他宅中,可惜……”
“那下一步作何打算?不然今夜我们一同到他宅中守着?”
关靖捧起耳杯,深思着望向窗外。在风中鼓动的酒旗挡住了一部分视野,但即使朝下看,这走马戏猴的西市,一处亦是一景。
视野里缓缓移过一个人的身影,深靛色窄袖深衣,按剑在夕阳金红色的光芒中缓步走着,影子在路面上拉得悠长。
是那个男人。
前一夜他远远尾随二人,夜色深重后轻易潜入治焯的邸宅,却因缠玉石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