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刻,他一手搂住关靖,一手搂住治焯,说:“你二人,社稷功臣,先莫要急着回雁门,在长安过年罢!我也好时常有个宽心的去住,找你二人饮酒作乐!”
那时,治焯与关靖对视一瞬,二人都微微笑起来。
事后想起来,也是直到那一刻,仿佛无论是他们各自的命途,还是与刘彻及与其他人的关系,都登上了一座前所未有,毫无挂碍嫌隙的高峰。
筵席散去,二人一同回到阔别数年的三省室。
“先拜代郡都尉,现又立下战功,如此一来,淮南王该不敢再轻易动你了罢!”
“他是不敢再动我,但到了我要动他的时候。”关靖口吻淡薄,话语内容并不退让一分。
治焯笑了笑:“四年前,我请人主设刺史一职,秘密勘察王侯作为;两年前,我也告知人主,淮南王欲反之事。但这两件事,他至今都未付诸行动,你可知其中缘由?”
关靖一顿:“什么缘由?”
“不设刺史,是因为他还不愿把对王臣的怀疑摆到明处,说到底,是不愿朝野议论他心小;至于淮南王之事,一是师出无名,二是……”治焯叹口气,“往上追三世,淮南王与人主同宗。人主贵为天子,怎么能因为郭涣打听得来的,单单因为淮南王臣及其家人盗铸伪/币,就以此为由,去查叔父的国土呢?”
关靖拧起眉头:“谋反为大事,他难道不计较利害么?”
“他既然不愿被论为心小,自然也不会愿意被后人指责他不重人伦。”
“如此追究起来,你与他岂非也同宗?他贬你时……”眼见治焯脸色一变,关靖生生把接下去的话咽了回去。
过了良久,治焯才再次开口:“有件事我想问你,当初你设计令田汀懒耍笮闹锌沙┛欤俊?br />
关靖怔了怔,承认道:“明知他是歹人,也是害我家族之人,但以他害人的手段杀他,我并不那么好受。”
治焯宽慰地看着他:“淮南王之事,于公而言,乱臣不可不除;于私而言,你父仇不可不报。可我也不愿你再如对田汀话悖プ鋈媚阈绿砜槔葜隆!彼倭硕伲拔矣幸桓鋈耍闪钊酥鞯贸鍪χ也幌肭A纤男悦虼嘶剐璐映ぜ埔椤!?br />
关靖望着他笃定的神色,思虑一刻便问:“雷被?”
“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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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刘彻相邀二人年前留在长安,朝议也照旧要参与。
看得出刘彻对于公孙弘和张汤的赏识已非昔日可比拟,纵使当初治焯直谏刘彻不可重用张汤,数年不见,他却因修汉法,升至九卿之一的廷尉。此外,众臣在宣室殿论国事,刘彻常常听完后,还要询问公孙弘的意见。
中朝议事,这二人也如同刘彻的影子一般守坐左右。
就这年雁门一役,他们虽然对于刘彻加封诸将之事未置喙,却在十月晦那日,公孙弘忽然说,希望参与此次出征的武将复述谋略的过程,以便太史令能好好记载一笔,也可令中朝其他臣子能从中得益,学以致用。
“好提议!”刘彻大为赞赏,笑着望向霍去病,“剽姚校尉,你来复述罢!”
少年兴致勃勃,理过思路从头说起。
“……都尉大人提笔以胡人左贤王口吻写信,差军中胡俘送去伊稚斜处……”
刘彻眼中放光,打断道:“关靖懂匈奴语?”
治焯一惊,赶在关靖开口前,接道:“匈奴的话,臣也懂得数语。”
刘彻大笑,赞扬几句,命霍去病接着说。
治焯暗松一气,回视公孙弘,见他毫不掩饰微微一笑,治焯顿时浑身僵硬。
的确,他现下是为关靖解了围,可长远来看,却也为自己和关靖埋下祸患。回想起来,公孙弘谏请复盘雁门一役,怎么可能用意单纯呢?恐怕早就听说过“匈奴语”一事,设好圈套,而他们却不得不钻。
中朝退朝后,治焯让关靖先回,自己思前想后,只身去了公孙弘宅中。
在公孙弘家四壁漏风的中厅里,治焯慎重向他拜了两拜,接着正襟危坐,对他说:“左内史大人处心积虑,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了吧?”
公孙弘笑了笑,亲手为他沏上热茶:“四年前,将军首次因朝中大人弹劾,虽无据以查却惹天子大怒而被囚永巷,将军认为,那是何故?”
治焯一怔。
这个原因,他只在散金使小窦走时,模棱两可提过一次,连关靖,他都不曾跟他说过。可公孙弘思虑缜密,早已将刘彻心中对他的动摇看在眼里。
在那年之前,朝中极少有人敢弹劾他。一来,他不犯别人,无弹劾必要;二来,他与刘彻毫无嫌隙,就算有人弹劾,刘彻不但不放在心上,反而会质疑弹劾之人的用意。
而被囚永巷那次,群臣围啄,不惜冒死给他扣上莫须有的罪名。理由除了利益相侵之外,主要是因为,刘彻对他的看法有了变化。
现今刘彻打消当初的疑虑,却也曾提醒,他们是“信义再建”。关靖初次受诏为议郎时,信口说自己是“长安县人抚养”,如今初赴边关,忽然就“懂”了匈奴语……一旦旁人深究,治焯要再说什么,刘彻都不会再信他。
“将军定然明了,不是么?否则您何必再来下官寒舍?”
公孙弘把话挑明,治焯竟无言以对。
公孙弘接着道:“弘能有今日,也要多谢将军当初肯履诺,在人主面前提携我。但既然您来了,我也不妨实言相告,我所为,并非全然针对将军。”
治焯笑了笑:“大人做这些事,是为了谋高位罢!您实际欲成之事,究竟是什么?”
公孙弘抚须沉思良久,忽然叹了口气:“下官四十岁始学儒、道,入学术之门后,才知先前白费了大把好时光。然而事到如今,九州求学无门的贫家子弟,又何以万计?”他顿了顿,“我不忍坐视天下有才德之人,因为无钱求学而一世在山野田园中虚度。”
治焯见他言辞诚恳,坐直身问:“大人是想实现教化之务,将道业推而广之到庶人百姓中?”
公孙弘点了点头:“能做到此事的人,朝中除天子外,只有一人。”
治焯明白了,公孙弘一心讨刘彻信任欢喜,是想要坐上丞相之位。但丞相不是他的目的,说起来,他的目的的确比现任丞相薛泽,前丞相田汀脊悴┯幸娴枚唷U饷匆桓鋈耍约罕凰啻渭雍Γ缃裼钟幸桓鍪凳翟谠诘陌驯湓谒种校炊运薹ㄔ骱蕖?br />
治焯苦笑了一下,对公孙弘揖礼道:“晚辈愿大人实现鸿鹄之志。”
公孙弘一怔,重新打量了一遍治焯,疑惑道:“将军不是来杀我的么?”
治焯讶然失笑:“大人多虑,治焯若是杀了大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我只是来求情的罢了,但看来大人心存高远,不会将治焯的性命放在心上。”
公孙弘未作辩解,却说:“今日之事,将军以为只有弘看在眼里?将军难道不了解张汤?”
治焯叹了口气,点点头,说到底,这些祸患从自己对关靖动心那一刻起,就已然不可逆转。可是能怪关靖么?他作为名将之后,却走上弑君险棋,又去怪谁?
他俯下身再拜告辞,说:“左内史大人深谋远虑,治焯若能为大人所用,就尽管用罢!只不过,若有一日,治焯与关靖能因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