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婉婷努力在记忆里翻找,终于找到了模糊的一点影子,好像这个鼻涕虫总是喜欢做些讨人厌的事儿,恨不得让大家都烦他。他应该是她的同桌?她不大确定,而且,她也不记得他的名字。
她只好瞪了他一眼,那个黄毛小子趁机做个鬼脸,冲她吐口唾沫。叶婉婷扭过头去,不搭理这个脏鬼。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
“我去炸学校,老师不知道,一拉捻,我就跑,轰的一声学校不见了。”
这个脏孩子,用袖口擦了一把鼻涕,高声地唱着怪叫着,从叶婉婷爸爸的自行车边快速跑过。
“那不是刘天宇嘛,他这几天又欺负你没?”爸爸看着那个如羚羊一样奔跑着的消瘦男孩,回头问叶婉婷。
“……没有……”叶婉婷看着自己的胳膊,不自觉地环上爸爸的腰。
爸爸竟然知道那个男孩儿的名字!她心里有些暖意流过,原来爸爸还曾经这样的关注过自己,甚至于知道自己的同学。
叶婉婷嘴里小声地嘟囔着:“再烦我,我就收拾他!”
“呵呵,”爸爸笑了起来,腾出一只扶着车把的手,摸着叶婉婷光滑的胳膊:“什么时候我们家婷婷变得这么勇敢了?不要爸爸扮警察去打那些坏人了?”
叶婉婷扬起头来,六月的晨光扫过她整齐的额发,将她长长密密的睫毛变成金色,她听到自己稚嫩的声音响起:“不要!现在轮到我,去保护爸爸!”
到了虹桥小学门口,爸爸单脚踩地,停下车,伸过一条胳膊就抱起叶婉婷,下了他那辆二八车的后座。
“婷婷,要乖哦。中午去小饭桌儿要多吃点,听到没?”爸爸拉正了叶婉婷的双肩书包带。
叶婉婷点点头跟着同学排队进了学校大门,忽然回头,看见爸爸还站在那,也正翘首望着自己。阳光下的他,那样的神采奕奕。
她眨了下眼睛,眨掉眼中的一点雾气。
回到这里前,叶婉婷读过一所不知名的大学,一个不知所谓的专业,从入校那天起就听人说,将有着一个毕业就是失业的前途。
曾经的自己,二十六个春秋,都是得过且过了。生活所给予的,无论好与不好,只能委曲求全的接受,心里却难免会惆怅着上苍对自己何其不公。
现在,叶婉婷扬起娇小的头,告诉爸爸,也告诉自己,我要保护我的爸爸,保护我的妈妈,保护我们的家。
第一堂就是数学课,班主任汪老师给大家正在讲绕口令:“A是20,B是25,那么A比B小百分之多少?B比A大百分之多少?”
叶婉婷拔直了身体坐着,手臂端正地交叉放在书桌上,眼睛是盯着老师,脑子里却乱哄哄的,曾经割断的记忆蜂拥而出,她不得不一条条过滤,只回想着她十岁这一年发生的事件。
“叶婉婷!你到讲台上来,写出这道题的过程和答案。”汪老师如有透视功能,四十几名同学,她只叫坐得端正,眼睛却发直的叶婉婷。
叶婉婷没有反应,她正在忙着计算时间。似乎再用不了多久,爸爸妈妈的单位应该就要破产倒闭,他们和全厂一万来人一起,很快将要成为下岗职工,从此为了生计而四处奔波。
还没有算清那一天到底距离今天还有多远,叶婉婷觉得自己的胳膊肘疼了一下,低头看,原来正是同桌的刘天宇,袖口里藏了圆规,探出头来扎自己。她向他瞪起眼睛,却看到刘天宇向自己挤眉弄眼,下颌微微地一翘一翘——他在给自己提示着讲台的方向。
叶婉婷腾地站起来,汪老师倒没有责怪她,只是点着黑板上的题目:“上来,做这道题。”
这当然难不倒她,叶婉婷走在课桌间的时候已经看清楚了题目,站到讲台上时,踮起脚捏着粉笔,将两个算式几下就写完,自己还退后一步欣赏。
从前做值日的时候,大家总抢着擦黑板,因为那是离敬爱的老师最近的地方。已经有多久没有吃过粉笔灰了?叶婉婷心里想着,再抬头看汪老师,汪老师正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叶婉婷,有进步,思路清晰,嗯,字也写得能让人看出来个数了,不错不错!”
下课铃响,叶婉婷还坐着没动,就觉得后面的人在踢她的椅子:“婉婷,下楼打口袋!”
她回头看一眼,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大眼睛女孩,正在对她招手:“走,玩会儿去。”
叶婉婷站起来,随着女孩去了操场。“婉婷,你跟你妈说没,放学咱俩一起回家,不用她接了。”
“……没说。她也不会同意。”叶婉婷还能记得,她直到上了高中之后,晚自习放学妈妈还会来接自己。那时候妈妈正在一家药房做收银员,她下班时九点,自己晚自习是九点十分下课,每天晚上都是母女两个踏着月色赶回家,再吃点东西匆忙洗濑之后就爬上了床的。
“真没劲。我还想让你看我姑给我寄来的好玩东西呢。”身边的女生嘀咕着。
“赵琦!叶婉婷!来这儿跳皮筋!”远处大树下面,一个小女孩冲着她们招手。
“哎!来啦!”原来身边的女生叫赵琦。她拉起叶婉婷往树下跑。
叶婉婷终于记起,赵琦好像是有个姑姑去了美国,有时会给她寄些吃的玩的,她就会拿到学校来显摆。有一次带了一个会哭会笑会说话的洋娃娃来,被心存嫉妒的人给弄坏,赵琦再也不往学校带了,可是心里还总忍不住想到让人看到。
快放学时,汪老师拿着刚批改完的卷纸:“现在要特别表扬叶婉婷同学,今天这张卷纸有些难度,只有她一个考了百分。大家也都要抓紧啊,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编筐编蒌,全在收口……”
天宇
不只是老师,爸爸妈妈逐渐都发现叶婉婷开始收口了。首先她写的字不再连成一片,再没有自己写完的字自己都不认识的情况发生。数学题有不太明白的就去找爸爸分析,果然经过爸爸的指导过后,没有什么题目能难倒她了。她甚至知道晚上不用人提醒,就自动离开那从屏幕里伸出手指勾引人的电视,猫在自己的小屋里写完作业再看看书,然后就鼓捣什么东西。
“哎,叶宽,你发现没,咱们孩子怎么好像一下长大了?有心事儿了呢,”吃完晚饭,叶婉婷把碗筷拿到厨房,又回了自己房间看书。妈妈周欣看着女儿小小的背影,压低了声音问爸爸叶宽:“你说,女儿不会是早恋了吧?”
“长大了还不好吗?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都能帮我妈做饭了……”叶宽回答得好似不经大脑,拉开椅子就往卧室里走。
周欣收拾好厨房,回了房间拧开电视,看正在热播的《武则天》,刘晓庆版的武媚娘隔着窗子与李治对视垂泪,让周欣不胜唏嘘,而叶宽却和衣倒在床上,拉过份报纸盖在脸上,睡了一般。
坐在台灯下的叶婉婷很急,她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投射到窗帘之上,勾勒出小小的身形。没有多少时间父母就会下岗,除了管好自己,她到底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她手下不停地画着小人——这是叶婉婷从小养成的习惯,只要用心地琢磨什么事情,手里就会画些不明所以的线条,直到那些线条,蔓延至整张白纸。画完再去细看,可能是猫咪可能是狐狸还有可能是小猪,总会有些意外的惊喜。
而今天,叶婉婷画完最后一笔,将纸稍微倾斜,眯起眼睛端详。
只一眼,就吓得她簌簌发抖,奋力地把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稍微定下神来,叶婉婷站起来,让冰冷的血液逐渐回流到空洞的心房。她捡回来那个纸团,细细地展开来——那是一个男人的侧脸,那个让她睡梦也难安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