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平地炸起一道惊雷,义王纤细的肩膀哆嗦了一下,如鸵鸟般低下了头。
那边刘阳带着一干弟妹正怒气腾腾地踏进中庭。
扑通!刘阳径自跪在我跟前。由他起头,刘苍紧随其后,之后刘荆、中礼、红夫,甚至连刘衡也在乳母的指引下,像只小蛤蟆似的趴在了地上。
我没吱声,作为兄长的刘阳要在弟妹中树立威信,要的正是这样一个机会。
“义王冲撞母亲,是孩儿督导不严之过。母亲切莫动怒生气,但有责骂,孩儿替妹妹领受。”
我垂首低目,鼻腔里淡淡地哼了一声。
刘阳扭头怒斥:“还不快过来给娘赔不是?你当了个长公主,便得意得忘了是谁生养你的了吗?长公主的封号很了不起么?娘当初为了生下你,昏迷了足足三日……”
一通措辞严厉激烈的喝骂连恐带吓地将义王吓破了胆。她从小就是个欺软怕恶的主,面上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骄娇女,可骨子里却是个最没用的家伙。
义王跪倒在我脚下,抱住我的腿放声大哭,“娘,我错了,女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眼看教训也受得差不多了,我瞧她哭得实在可怜,正想拉她起来,忽然心中一动,趁机问道:“听说你总爱去找郎官梁松的麻烦?”
小小的身子微微一颤,哭声稍顿之后,她的耳廓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我……我没找他麻烦,是他……他欺负我……”结结巴巴地说完,哭声又大了起来,试图掩盖紧张。
我暗自忍住笑,却听中礼声音软软糯糯地道:“娘,梁松并不曾欺负大姐呢。”
义王一听恼了,嗔怒道:“就你讨巧!娘,你不知道,上巳节的时候她和窦固玩在一处,还帮窦固祓禊沐身来着……”
中礼也不生气,仍是糯着声,不紧不慢地说:“是啊,我喜欢他。等我长大了,我要让父皇赐婚,嫁给他!”
“羞!羞!”妹妹没臊,她这个当姐姐的反而羞得手脚没了摆放的去处,从我脚边一蹦而起,“亏你还是位公主呢!”
中礼笑吟吟地瞟了眼姐姐,“大姐其实也喜欢梁松吧,既然喜欢,为什么总爱去挑衅滋事呢?大姐难道不怕愈发惹人讨厌么?”
姐妹俩你来我往的对话越来越八卦了,惹得弟妹们在一旁窃笑不止。我心里有了底,于是说:“今儿告庙祭祖,你们也都累了,回去歇着。义王、中礼、红夫,你们既然有了封号,少不得也会有自己的公主傅。娘别的不求,只求你们好好读书,懂得规矩,少给父皇添乱,使皇室蒙羞。”
“诺。”
一大帮人呼啦啦地走了,剩下刘阳没有动,仍是跪伏在地上。我觉得奇怪,正想问他什么事,他却突然直起身说:“孩儿爵邑已定,明日将随父皇前往却非殿听朝。”
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没想到居然会如此之快,“这是你父皇的意思?”
“诺。”
“除了你还有别人么?”
“还有皇太子。”
心在不可抑制地怦怦狂跳,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如果从十个皇子的封邑上能看出刘秀对子女的喜爱和重视程度,那么把庶出的四皇子放到与嫡长的皇太子相同的位置上,这显然已经不仅仅只是偏心那么简单了。
“阳儿,你要好自为之。”
以退为进,这向来是刘秀惯用的手段。皇子分封后,表面上看一切都似乎是汉武帝时期的分王翻版,但本质上最大的区别是:汉武帝分封的三皇子都已成人,所以马上就得离京就国,不得朝廷奉召便不能入京。一个不在皇权中心的皇子,自然也就谈不上会对皇太子构成威胁。
然而,我的五个儿子,今年最大的,也不过才十二岁,离成年,尚有八年时间。
八年,足够衍生出很多意想不到的变数。
“孩儿明白。”刘阳神采奕奕,那张眉开目朗的清爽面庞,在火热的阳光下竟泛出一层冰魄般的冷意。幽深的黑眸中倒映出我俯身的影子,透着一股坚毅的压迫感。
提起的心忽然略略放了下来,莫名地,我对这个孩子的能力有了种无比的期待。
“去吧。”我长长一叹,“朝上有听不懂的事,若是不便问你父皇,不妨去求教高密侯。”
“娘,”刘阳神情犹豫,“高密侯说,他能做的都已尽了心,从此以后再不会插手朝政之事。”
心沉了沉,我呆呆地望向宫外,高高的阙楼,重如山峦。树梢上的夏蝉陡然鼓噪,尖锐的叫声刺痛耳膜。我心里一阵悸痛,收回目光,缓缓道:“知道了。”
刘阳似乎看出我心情不佳,十分乖巧地讨好说:“孩儿若有不明,亦可请教娘。”
我不禁失笑,“娘有多少能耐,尚有自知之明。你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向你二舅请教。”
“诺。”行了礼,刘阳也出去了。
我心情沉重,竟比先前抑郁了不少。陈敏会错意,上前小声说:“贵人大可放宽心,两位公主年岁尚小,不至于做出逾礼的事来。”
我哧地一笑,掩盖住自己内心真正慌乱的原因,“别说她们年纪尚小,即便是真的,又有何不可?”
陈敏不明所以。
“正如中礼所言,我的女儿,汉的公主,想喜欢谁不行?”
陈敏闻言一顿,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更何况,梁松是梁统的长子,窦固是窦融的侄子,这两位是何等样的家世身份?”
“贵人这是……”
“啊……”我淡淡一笑,吐出四个字,“乐见其成!”
日头实在太晒了,我转身回殿,临走前再次瞥了眼宫墙外的双阙,心里又被浓重的惆怅充塞。
就这样吧,就这样……
这样……也好。
4度田
四月十七,刘秀追封大哥刘为齐武公,二哥刘仲为鲁哀公。
六月廿五,建武帝诏令天下度田。
所谓的度田就是以清丈全国土地、核实户口年龄为主的一项经济普查。百姓在定居之后上报家中拥有的实际土地数目,朝廷通过户口登记承认其占有土地的合法性,并于每年仲秋之月定期检核户口、年龄,形成“案户比民”的制度,以此作为赋役制度的基础。
因为战乱时土地兼并加剧,以及地方上大姓豪强刻意隐瞒,使得登记在册的垦田、编户数目远远少于实际数目,致使国家的财政收入受到影响。为了尽快在战后恢复农村经济,解决一些无田农民的实际问题,刘秀诏令州郡官吏进行这次全国性的土地清丈和户籍普查工作。
简单来说,这就是一项全国性土地资源大调查。当刘秀一开始向我提出他的见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决策背后意味着何等翻天覆地的惊世之举,直到度田令公布后,遭到群臣非议,甚至连久不入宫的阴兴也气急败坏地杀到我面前……
“别告诉我这道诏令,贵人也有份参与其中!”
瞧他面色铁青,额头暴出青筋,浑身充满了煞气,我好心地让陈敏奉上茶汤,供他解渴。可他却不领情,居然一掌打翻汤碗。
汤水溅翻,木碗落在席上,骨碌碌地打着转。
“真是疯了你,不怪人主有这等念头。他在乎的是天下社稷,自然不会再计较这些细微得失。但你不该如此糊涂,陛下欠考虑的地方,你更应该及时提点出来,而不该怂恿……”
“你的意思,是责怪陛下做错了?”我拔高了声音,手按在书案一角,眸光冰冷,不怒而威。
阴兴倏然住嘴,愣愣地瞅着我,半晌,哈哈一笑,讥讽道:“原来你从没明白过!”说完,掉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