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皇上因郑注乃王守澄门人,有些反感他。但是这个郑注典型的是不说话就是一根蠢木,一开口却变成一柄宝剑,引经据典,机辩纵横,其风采确实让人折服,加上他治好了皇上的病,皇上因此对他刮目相看起来,时不时地就召他入宫对谈。
王守澄对郑注讨得皇上欢心十分高兴,又让我将郑注的朋友李训推荐给了皇上。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心腹,把他们安插在皇上身边,无外乎想多加耳目,以便在朝堂上左右皇上的旨意,达到只手遮天的目的。
这个李训说起来也是出身名门,只是家道破落,才混迹于底层。他与郑注完全不同,只有二十出头,长得面白如玉,倜傥不羁。听说他聪慧智敏,精通儒经,专擅辩才,当时也是以为皇上讲解《周易》而得以入宫面圣的。皇上被他的博学多能、机敏才思和精辟的议论深深打动了,认为他是个难得的奇士。因李训还在为母丧守制期间,皇上便特许他穿上百姓的衣服,号称“五山人”,许他自由出入禁中。
皇上身体康复,又得了两个能言善辩的奇士,十分高兴,前些日子的萎靡颓丧一扫而空,励精图治、扫除宦竖的雄心壮志又回来了。
我对这两个夸夸其谈的人本没什么好感,但皇上身边也实在缺少可堪重用的心腹之人,郑注和李训有没有经天纬地之才我不知道,但直觉上,这两人还称得上阴谋家,也许能助皇上成事也说不定。我对国家大事也没什么兴趣,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够快点扳倒大宦官,好换得自由之身。
太皇太后见皇上康复,大喜之下,重赏了郑注,尽心侍候的我和高公公也得了不少赏赐。太皇太后也按照承诺我的,准时派人将这个月的解药给了我。
我并未急着服解药,心里有些不放心,如果这每个月一次的解药才是能致命的毒药,那该怎么办?本想撑过毒发试试,然而当夜,我于酣睡中突然被痛醒,只觉腹中犹如万剑攒割,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片刻功夫冷汗即湿透了中衣。最后实在忍不过,只得将解药取出服用,疼痛才慢慢减缓。
次日,皇上见我脸色不好,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只答夜里没睡好,不妨事。郑注走时,我亲送他至殿外,他见四周无人,快速伸指搭在我脉上,只一顿就放开,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两天后,他塞给我一个小包裹,回到掬霞楼一看,原来是一瓶小药丸,并详细写了服用之法,我依法用过之后,下月毒发时已不是那么痛楚难当了,又一个月后,疼痛全消。我心知毒已解除,只不动声色,把太皇太后送来的解药悄悄扔了。
转眼炎夏过去,天气转凉。一日太子永来紫宸殿给皇上请安,皇上见他面带忧郁,沉默寡言,才十岁的孩子好似突然间长大了,一下子触动了心弦,当夜又做了噩梦,梦到了德妃凄惨的死状,心里郁郁不乐,思量再三,命人请玄都观道长进宫设坛祭醮,消灾祈福。
唐时道风盛行,宫中时有设坛祭醮之事,此时羽士可出入宫禁。设坛第一日夜半,皇上沐浴更衣,亲自到坛殿中诵经祈福,各宫嫔妃随后伴驾,宫人内侍济济一堂。
我瞅个机会,悄悄溜出,转到花园中透个气。远处宫中黄旗招摇,灯火通明,诵经之声远远传来,反衬得这里寂寞冷清。我看着夜空的一弯新月,不由想起商隐来,这么些日子全无消息,不知他现在可好?经过这一系列变故,我们还能不能回到当初?一辈子相守的誓言还作不作数?
想着想着,禁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哧”,身后传来一声笑,我一惊,忙回头,待看清来人,不由瞪大眼,张大嘴,却说不出话来,道明,道明这小子穿着一身道袍,正呲牙裂嘴地对着我笑。
见了我的反应,他嘻嘻一笑,道:“姐姐不认我不要紧,难道也不认他了么?”
说着,将身一侧,灯火阑珊处,同样一身道袍的商隐施施然站在那里,黑暗中向我绽开灿如朝阳的笑容……
第五十八章 身在情长在
祭醮进行了三日,我却再没见到商隐。他那日混进来,想必冒了相当大的危险,再者以后几日,皇上都不让我离开左右,即便他仍能混进宫,也是不得机会相见。
我心里牵挂他,行动难免有些魂不守舍,再怎么装作若无其事,终究瞒不过皇上精明的眼睛。所幸他以为我只不过是最近太累,祭醮完后,即命我回掬霞楼好好休息。
很久没有在日暮时分即能得空回来了。我推开窗子,望着掬霞楼外一片萧瑟的秋色,觉得自己一向能自得其乐的心,也蒙上一层凄楚的秋思。又很不巧地想起了一首小令,谓曰:“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断肠人在天涯。”我将这最后一句又轻声念了一遍,只觉得这天涯断肠人直似就在眼前,黑漆漆无限酸楚的眼眸正凝望着我,直割得我千疮百孔,柔肠寸断。
心中酸痛无处可泄,凝神笔端,将这首小令写下,随手抛了笔,只觉意兴阑珊。无意间转眸,见案边画册里夹着一张素笺,抽出来只一眼,心就怦怦乱跳得厉害,这分明是商隐的笔迹!只是如何出现在这里?
视线扫过笺末,一只怪模怪样的小鸟添在那里,看了半天,我才辨出是一只小鸽子,不禁失笑,看来是道明那小子干的了。
我放下心来,细读素笺上商隐题的那首《暮秋独游曲江》,“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一刹时只觉心潮翻涌,竟似将我抛向了无着无落的曲江。荷叶生时,那一对红衣璧人尚在对月结发,只不过隔了一季,却只余一人独自徘徊,望着荷叶枯去,莲香无踪。寂寞如斯,心痛如斯,却与谁人诉?江水依旧向东流,鸾凤失伴独自飞。身在情长在,身在情长在,是不是只要我们努力,就一定会有结伴飞翔的那一天?商隐,商隐……
我紧紧揪住胸口衣裳,只觉气血上逆,直欲窒息。
“……春恨生,……秋恨成。……身在情长在,身在情长在……”一字字,一句句,不断在我脑中回荡,声音越来越大,直至将我吞没,只剩一片虚空似的心痛。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我昏昏沉沉、似睡似醒,一直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期间掬霞楼人来人往,隐约夹杂着皇上焦躁的吼声,和郑注一如既往清朗无波的声音,“……操劳过度,抑郁成疾,……心病还须心药医……”
……心药医,枉你是盖世神医,也找不来能医我的心药。我冷笑,下一瞬,又沉入到迷蒙的黑暗中。
待到神志真正清醒,才知秋天早已过去,掬霞楼外正迎来大和八年第一场冬雪。
屋内火盆烧得通红,清淡的茉莉香随着热气悄悄散在四周。我身上裹着件锦缎镶紫貂披风,斜倚在窗边的美人榻上,静静地看着窗外朔风吹着霰雪,忽上忽下,飘左飘右,终究逃不过落入尘埃的宿命。
房门被推开,一阵冷风“倏”得钻进来,倒带来一些凛冽的清爽。我回头,皇上已一把关了门,神采奕奕地向我走来。
“锦儿,今天气色好多了。”他细细端详我的脸,最后含笑下了结论。
我身上懒懒的,也不给他行礼,只问道:“皇上怎么得空了?”
“朕今日擢升李训为翰林侍讲学士,郑注为太仆卿。事情进展很顺利,朝臣无人反对,所以散朝早了些。”他轻描淡写的说,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得意。
这李训郑注二人实在会揣摩圣意,知道皇上对宦官专权耿耿于怀,满腹怨恨,于是趁与皇上清谈之时,有意借题发挥,议论宦官的种种罪恶以及民间对宦官的仇恨情绪,鼓动皇上下决心铲除宦官之祸。皇上这时正苦于对宦官无计可施,看到李训、郑注深受王守澄信任,认为与他们密谋清除宦官势力可以掩人耳目,不致引起王守澄的怀疑。于是将他二人引为心腹,暗暗提拔重用。
只是李训和郑注出身低下,没有显赫的家世和政治地位,又是依靠太监头子王守澄爬上来的,因此在朝中十分孤立,他们要想施展抱负,为皇上剪除宦竖,首要的是尽快掌权。我醒来不久,就听说他们在皇上和王守澄的支持下,贬逐了宰相李德裕。皇上借机升了他们的官。
我不愿卷入朝政中,只是笑笑,说:“皇上这就喜了?以后皇上还要给他们更大的官做呢。”
他听出我话中淡淡的嘲讽,也不在意,仍是笑着说:“朕知道你不太喜欢李训和郑注,不过现如今也没有比他们更适合的人选。说起来,你这次生病,多亏郑注妙手医治,朕就是给他再大的官又何妨?”
我一笑,转开话题:“皇上,锦瑟这次生病,感觉精神大不如前,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在御前侍候。住在这里,离紫宸殿太近,朝臣来来往往,终是不便,锦瑟想请旨去曲江离宫暂住一段时日,请皇上恩准。”
皇上脸上的笑慢慢隐去,狭长的凤目微眯了眯,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缓缓道:“去曲江离宫吗?那里冬天不常去,一应物什都不方便,朕怕他们照顾不周,还是留在大明宫吧。”
他见我不说话,有些赌气道:“还是你根本就是想离朕远点儿?告诉你,朕不准!”
许是他觉得自己口气太厉,缓了口气,柔声说:“锦儿,你不想入后宫,朕也不逼你,现在只不过想每天都能见到你,也不行么?”
我叹口气,无奈地道:“皇上的心意,锦瑟怎会不知?只是您是皇上啊,就是为了皇家子嗣,也不能冷落了后宫嫔妃啊。皇上如果不想锦瑟被人说成媚上专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