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的游晟,不想再陪他折腾不合熬鹰风俗的神雕,于是坚定且盲目地认为,遮月会长大的。
夜无影信了。
五年过去,遮月没长大。
十年过去,遮月没长大。
二十年过去……
遮月长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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亢龙有悔
游麟经过这番大惊大喜,只觉浑身乏力累得要命,只能靠在舟尾看夜敛尘划桨。
要说寻常人受了他这般重伤,绝无可能次日便活蹦乱跳。不过他打出生就服下百年一开的玉虚雪莲,所习乾元经又注重内家功夫,底子好经得住折腾。加之夜无影在重创他之后,往他心脉里注入了一股精纯的阴寒内力。
这股阴寒内力,从胸侧极泉历经七穴,到小指少冲,如斯循环往复,护住他的手少阴心经,将他的痛苦减去了十之八九,保住了他的性命。
游麟体会到其中玄妙,微微皱起眉头。只要这股玄坤诀的阴寒内力在,他所习的至阳乾元经就绝对不能使。否则一阴一阳两股极强的内力在他的心脉相冲,他的小命就会呜呼哀哉。
也就说,从此以后,他要么是个不能用武功的废人,要么是个用了武功的死人。夜无影明知如此,还要让他和夜敛尘去唐门刺杀殷其雷。夜敛尘练玄坤诀走火入魔后,可以说武功半废,他若不用武功,此去唐门……
“怎了?”夜敛尘见游麟半晌不说话,以为他伤口作痛,不禁也跟着皱了眉。
“我在想……”游麟笑了笑,移开眼去瞧舟边的菱叶,叶与叶之间的水下隐有红色的果子,长得棱角分明。他指了好奇道:“我在想那些个像粽子般的玩意儿是甚?”
夜敛尘随之看去,道了声:“是菱角。”他随手将菱叶拔起,摘下红菱递给游麟道:“可以吃。”
游麟随手把玩了一会儿,觉得外壳十分坚硬,三方锐利的棱角很是扎人。掰住想剥,却浑身乏力,连这般小玩意都剥不开。只好解嘲道:“原来这就是菱角。要是没亲眼看见你摘,我一定会以为是暗器了——你可不能笑话我这个没见识的北方人。”
“……我爹说,两人结得同心,好比左右手。右手从不取笑左手乏力。左手受伤,右手也会痛。”夜敛尘将两手拇指压在菱角上,用力一掰,展示道,“若只用右手,就剥不开菱角。”
游麟就着夜敛尘的手,咬了口白白嫩嫩的果肉,颇觉清甜爽脆。夜敛尘安慰得很曲折,他便也很曲折地安慰回去,道:“我父皇说,不会武功,受人欺负,这没什么。如果武艺高强,平时却还是像不会武功般,让至亲欺负,就是大丈夫。这种襟怀放在治国上,就是‘其政闷闷,其民淳淳’。他认为,习武的至高境界,并不是能杀多少人,而能够随心所欲保护人。因为从古到今,总是杀戮和亡国容易,救人和治国难。”
夜敛尘道:“皇帝老儿能这般想很好。”
游麟笑道:“我垂髫年纪时,胆子很小。我的胞兄常常来陪我睡。有一回不知是谁,往我们被褥里放了条毒蛇。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它爬在我的身上,顿时吓得大哭大叫。我大哥劈手就把它抢了,它咬了我大哥,我大哥还是抓着它,让我赶紧跑。我当时傻得很,拔出父皇赠我的短刀,把毒蛇砍成好几段,结果那蛇头更是咬着我大哥的手不放,将毒汁全都注了进去。”
“太医赶到时,蛇毒已经浸入我大哥的心脉。全靠我父皇用乾元经推宫过血,将毒性分散到二十四正经八脉。我大哥三元根基从那时起让蛇毒侵蚀,后来只能学些外家功夫。而我习得乾元经,日益精进,可我还是觉得,我永远不及我大哥。乾元经本该由他继承……”
游麟说到此处,用食指蘸了湖水,在船板上画出六道爻象,道:“乾元经,是储君方能继承的武学。以修心为主,以乾卦六龙而喻。前五层韬光养晦,唯有隶属亢龙的第六层全是杀招。这一层又叫堕龙,就是说飞上天胡作非为,才发现自个还不是龙。此后还有以混元朝宗、推宫过血等,济度为主的三层:去相、无为、无不为。统为真龙化境。”
“早在五年前,我就练到六层。此后除了第七层母式混元朝宗以外,再无长进。我那时以为,习武只要能保身和取胜就行了,这和乾元经济度的旨意不合,那就道不同往后不谋。这般想着,倒是六层功夫越来越得心应手。父皇说这样下去我会走火入魔,就要我自封督脉好好反省。”
“我问我大哥,他是不是忒后悔救了我,乾元经就让我这般暴敛天物了。他却说,如果那时他对我见死不救,他就不配习武,不配继承乾元经,不配当兄长。不是他救了我而不能继承乾元经,而是他与乾元经无缘,无缘的东西就是无。”
游麟说得筋疲力尽,懒洋洋笑了:“我这才明白,我没有武心。我比不上我大哥,是因为我根本没有理解乾元经。而他不练乾元经,就已经有无为而为的大境界了。”
夜敛尘似懂非懂道:“深奥。”
“我大哥一向深奥。你要是见了我大哥,可不能看上他。”游麟伸手拉扯夜敛尘面瘫的脸皮。
这句夜敛尘听懂了:“我为甚要看上他?”
游麟苦恼道:“你们都是特别好的人。只不过,你是纯粹没头没脑相信人,对人好,还觉得别人也一定对你好,不会背叛你。而我大哥是很透彻地对人好,从来不犯错。他很公正,从不撒谎……你就喜欢这种。”
“乱讲。”夜敛尘沉了脸。
游麟乐了:“我大哥也喜欢这么说,乱讲。你们说这话的时候,是个什么心态?”
夜敛尘冷冷道:“你以前叫我大哥,是个什么心态。”
游麟听着不对劲,也不明白怎么就扯得这般古怪,茫然回顾了说过的一番话,好容易抓住重心总结道:“我是在想……现如今我不能用乾元经,倒是和他一样,无缘就是无了。无缘就是无……我参不透从‘堕龙’到‘去相’的境界,就早已无缘,只是我自以为有。而不是如今不能用乾元经才无缘。然而,无缘就是无,去相便无……”
游麟突然抚掌自言自语起来:“他说的有道理,所谓乾元用九,乃见天则,也许并非气脉神取舍。‘取’虽不同,执相则一。‘舍’虽不同,执空则一。因而‘混元朝宗’到‘群龙无首’,应是截然相反,元散百脉。抛却首是道,无首无主,群龙方起……”
夜敛尘见游麟说着说着就认真入了定,心里那股无明恼怒顿消。他所练的玄坤诀虽偏外家功夫,没有乾元经这般复杂,但也知道这种灵机顿悟十分难得。便不声不响划舟,兀自想,参悟招式的人在没悟透之前,都会废寝忘食疯疯癫癫,自己得做好准备,不能打扰他。
果然不一会儿,游麟莫名其妙笑了。笑完之后,道了声“想不明白”,躺下翘腿,侧头望着不断后退的白花碧叶,清清嗓子,抑扬顿挫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其亦劳止,汔可小休。参差薢茩,左右流之。有匪君子,寤寐求之~不我与兮,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夜敛尘一听,顿感挫败——这破小孩正经不到半里水路。
紫霞湖有限,小舟不久在钟山山麓泊下。两人弃舟沿山路行几步,一道恢宏的山门牌楼赫然出现在他俩眼前。山门是大型寺庙的第一道门,又称解脱门。在此处已能闻见梵刹里浓郁的陈年檀香味。游麟呆了呆,望着夜敛尘凝重道:“怎的,学做夜隐帮刺客,要从出家开始吗~?”
“你想出家也可以。”夜敛尘煞有介事道。
“好罢,只要有你在,佛门境地也是红尘万丈。”游麟啃着菱角,饶有兴致拾阶而上。进了中门,看见定林寺的鎏金匾额,他又笑了起来,随口吟道:“漱甘凉病齿,坐旷息烦襟。因脱水边屦,就敷岩上衾。但留云对宿,仍值月相寻。真乐非无寄,悲虫亦好音。”
夜敛尘迷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会儿是照常的疯,还是失心疯。
“这是荆国公写的咏定林,”游麟兴致勃勃道,“久闻他隐居金陵时,在定林寺建了个书斋,应当瞧一瞧。”
“你们很熟?”夜敛尘心道一声,是照常的疯。
游麟正经道:“熟着,不但熟,而且甚为向往。他为了家国天下事,可以三月不更衣不沐浴,内阁若有他在,天下何求不太平。”说完这个,他突然想到泉城蝗灾引发的乱子,也不知游骥游恒下场如何、游离的暗桩有没有查到什么、父皇如何置之。
夜敛尘点头听了。
“噗~你是真不知道?”游麟见夜敛尘面沉似水,忍不住笑道,“荆国公就是王安石,他老人家都仙逝好几百年了。”
夜敛尘接口道:“如此…我们要在此借宿几日。你可以慢慢凭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