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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握这难能可贵的奇迹,高毅几乎是贪婪地注视着他。
不晓得是自己的视线太烫,引起了他的注意,或是白景泱敏感地察觉屋子里还有其它人,于是问老师傅说:「你还有带谁来吗?」
「一个徒弟仔啦!阿毅仔,来跟人打声招呼,这位是屋主白先生。」
深吸口气,难掩紧张的高毅跨前一步。「你好,白先生。」
那间,白景泱蹙起了眉,脸上晃过一缕不肯定的怀疑,旋即又摇头否定,他朝着高毅的方向笑道:「请多指教。」
那抹笑一下子拉回了高毅记忆中的两人时光,那时候他一心抗拒着白景泱毫无心机、璀璨的笑靥,妖魔化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因此没能像现在这样,看出那抹笑容是出自拥有洁白灵魂的人才能拥有的。
他想碰触他……近在咫呎的秀气脸庞。曾经有段日子,他能随心所欲地拥抱他的身躯,做亲吻、爱抚或更加亲密的行为。
然而现在自己对他来说,不过是个遥远而毫无相干的……陌生过路人。
薰衣草二
嘟、嘟嘟、嘟……像雷达扫射的声音传到屋内时,里面正在切割木板的木匠,抬起头向对面的伙伴咧嘴笑说:「喂,那个又来了。」
「操!」吐出嘴里的烟屁股,粗莽的男人嘴巴不留情地说:「一个瞎子天天跑来监工,是在看啥小啊?我就不信他看得出来我在木板上戳了个洞,嘿!」
格格笑着,木匠挤眉弄眼地说:「人家瞎了眼已经够可怜的,你就大方点嘛!」
「老子就是很不爽!一个瞎子在工地里跑来跑去的,万一弄坏东西,害我们倒霉地被师仔骂臭头,很衰小耶!」
站在门边听到他们的对话,高毅投设一道冷峻的眼箭过去。
「看啥?想要打吗?来呀!」
「好了、好了,别再讲了!被那个瞎子听见就惨了,人家在怎么说也是屋主。工作吧、工作!」
高毅也硬压下满肚子的怒火,再次明白这社会上对于「异类」异于常人的族类,是多么的不友善、不具同情心。或有嫌弃他们碍事、挡路、动作慢吞吞,也有的人则是抱着他们根本就不该走到外头来,最好安分地留在家中,省得给人添麻烦这类的看法。看到白景泱一直是孤独地承受这些歧视,忍耐着失明所带来的不便,高毅就无法不自责……想上前为他做点什么,又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一想起从前自己是怎样对待白景泱的,当他拚命地向自己道歉、不断说着赎罪的话语时,自己又是怎么回答他的……我能有脸见他吗?我能要求他原谅吗?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竟期待他可以二话不说地原谅我。
从进驻这屋子工作的那天起,高毅便不断地挣扎着,想要上前表明自己的身分,想要一个让他们能重新开始、从头来过的契机,却怎么样也鼓不起这点勇气。他凝视着在帮佣的陪伴下,从院子这头逛到那头,不断确认细节的纤细身影,以双眼追随他的一举一动。
由于天花板的腐朽问题,现在若不处理,哪天会全部塌下来都不知道,因此景泱只得暂时放弃住在加哩,把家交给木工们,自己则搬到小旅馆住。师傅告诉他,大概要两个礼拜的时间方能完成,景泱纵使觉得时间太长,奈何他在怎么急,也不可能自己拿起铁锤、钉子敲敲打打。
那些工人略带侮辱性、伤人的言词交谈,坦白讲,景泱听得清清楚楚。普通人不能了解,失明的人往往会锻炼出非比寻常的好耳力,这归功于感官间的互补,没有「看」的必要,他可以听得更专心。大多数的状况下,这能力给他很大的帮助,但是以有像今天这样令人不愉快的对话,会闯进耳朵里头。
是啊,他是看不到任何东西,也看不出瑕疵。景国大哥也要他别在俨然成了工地现场的屋子里监工,因为连明眼人都容易受伤的工地,何况是他这个看不见危险所在的人。可是景泱不是为了赌气而来,他觉得自己的出现可以给那些人压力……查勤查得勤快点儿,搞不好两周不到便可完工了,自己也可以早点返家。
住在旅馆虽不是全然的不方便,但总比不上自己家舒适。住在外头,他总要神经兮兮地拿着手杖到处确认家具的位置,避免一不小心又要在身上留下「万紫千红」的瘀青。加上那儿没有他心爱的计算机,失去对外沟通的窗户,他寂寞得快窒息了。
因此,明知那些木匠不欢迎自己出现,景泱还是不厌其烦地,每天早上都叫玛莉亚陪自己走一趟。
管他们要说什么,这儿是他的房子,就算是个瞎子也可以在自家庭院散步吧?这又不碍到谁!
「白先生,你可不可以在这边等一下?我去上个厕所,马上回来。」玛莉亚窘迫的声音说明了她内急得很。
景泱点点头,听着她小跑步离开。用手杖左右确认着那儿没有东西后,他慢慢地跟着盲砖,朝通往屋子玄观的方向前进。
忽然间,他被某样手杖没触到的东西给绊倒,一时惊呼着往前扑跌过去,膝盖顿时传来一阵剧痛。
「你这混帐!」
随着这句高声咒骂,掀起了一场混乱风暴。景泱听到拳头打在人体上的声音,两个声音彼此怒吼、咆哮,还有「你干麻没事绊倒他?你吃饱撑了?!」、「你见鬼!谁说我是故意的?谁叫他站在那边挡路,是那个瞎眼的自己撞到我的!」等等对白,瞬间让景泱明白,他们是为了什么争执。
景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介入,正迟疑着,老师傅中气十足地喊着:「都给我住手!高毅、张阿得!」
……什么?!
景泱旋过脸,虽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但他很确定自己听到「高毅」两字。莫非他以为的那个「阿义仔」,应该是「阿毅仔」?可是高毅不是室内设计师吗?怎么会跑来做木工?他与师傅来家里估价的时候,就该认出自己了,为什么却一声不吭,没知会自己一声?害他一直不知道……
这时,有一双手伸过来搀扶景泱起身。
那人替他拍拂掉身上的灰尘,带他到一张椅子上做下。
「我要卷起你的裤脚,看一下伤势,可以吗?」
温柔、杀哑的声音再次复习了脑海中的回忆。景泱张着装饰用的双眼。「你真的是高毅吗?」
「嗯。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
手指抚上小腿,按压着,阵阵刺痛让他缩起眉。然而这还只是前奏,当高毅不知在他脚上涂抹了什么药膏时,许久没有这么痛过的景泱,不由得倒抽了口气,闭上眼睛忍着泪水。
「很痛吗?」声音里有着忧虑。
景泱深吸了两口气,默默地摇头。他欢迎脚上的疼痛,因为它能缓冲再次与高毅相见的心疼。是啊,他是说谎了,很痛很痛,可痛不在他的身体,而是痛在他的心。那段岁月刻在他心口的伤从未愈合过,特别是在下雨的日子哩,他必须躲在被窝里哭泣,让泪水取代他心头淌的血,沾湿枕头。
「你等等,我去跟师仔说一声,我送你回去。」
脚步声远去,景泱摸索着四周,找到自己的手杖,立刻放下裤管起身。他慌张得几度差点跌倒,但还是努力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那里。
他们不能见面……他们不该见面……景泱一心只是这么想,有太多的理由让他们不可以在重逢,有太多的理由让他不敢再靠近高毅。这绝对?绝对不能发生!
「景泱!」
不要回头,不要停留下脚步。景泱怕他追过来,走得更急、更快。
他像是落荒而逃般,逃回了旅馆,而高毅并未如想象中的追过来。
隔天,再隔天,景泱没有再到屋子去监工。他将自己封闭在旅馆房间里,花很长的时间发呆,脑子里满满都是高毅的声音。他曾经辱骂自己的、他曾经呼喊自己的,那经常是挟着令人战栗的强烈情感,闯入景泱的世界,弄得天翻地覆的一字、一句句……
房子的天花板终于修补完成,景泱接到木匠师傅通知的电话,要他亲自过去验收。为了不想与高毅碰面,景泱很难得地拜托景国大哥帮他忙。
景国验收完并支付最后的尾款给工匠师傅后,到旅馆来找景泱。
「你可以回家去了,景泱。我检查过了,师傅做得很仔细,这样以后你就不必担心会有屋顶漏水的问题,家具我也已经吩咐玛莉亚帮你弄回原本的位置了。把行李收一收,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
景泱放不下心地问:「那些工人都离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