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驾驭的最好方法,便是凌驾其之上,哪怕脏器已经烂掉,也要清醒着,稳如泰山。
如同现实里周旋于不同嘴脸间样,只有清醒了,才能掌控。
而现在,完全不出乎意料地,在我这儿买醉的人彻底醉了个痛快。为了掩饰眼底精光而刻意戴上的无度数又庸俗的金边眼镜被扔去了角落,领口大敞着,眼周红了一片,连带着眼睛都木然,全然没了平日里精明又欠扁的贱样。
我只是清醒地看着他,心下里觉得惋惜。
惋惜,没错。我们其实是同一路人,相似的家境相同的经历,同样的善于伪装与玩弄人心,若不是他执意从医,留在商界亦或者这个圈子里,我们大概会是最势均力敌的两个人。
最重要的,我们两个心底都有一个说不出口却烙进骨血的弟弟。
有时候想想,这或许是我能接受身边多出这么个似友非友的存在的最主要原因。
“我救了很多人的命,根据自己的喜好,开心了,就是死神来了,也夺不走我要留下的人。可是,这次,我没办法了。我们家十二啊,我救不了他。”
更正一点,醉酒后变得絮叨的男人,其实跟我一点都不像。
“他也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所以想要出去走走。英国那边还有当年家里老太爷留下的宅子,比较适合他静养。这次来,其实是想要跟你道别来着。”
眉头一挑,我没说话,心里倒是稍稍动了一下。总觉得,眼前这个与我势均力敌的男人,不会是那种甘于认输的主。
“其实想想,我们两个都是弟奴来着。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才要被个弟弟牵着鼻子扼住心,心甘情愿里又有那么点心不甘情不愿的,笑死人。”
我不搭腔,苏泽就嘟嘟囔囔自说自话。说得多了,大概自个儿也觉着丢脸了,这才懒洋洋地坐直了身子笑得人兽无欺。
“呐,那时,怎么说也朋友一场,以后大概都见不到了。我要走,你也不说些什么话?好歹来句再见一路顺风之类的啊。”
“祸害遗千年。”
苏泽被我噎得够呛,半晌才把脸上表情轴回来。
“你啊,一张嘴毒得真恨不得让人挖了你家祖坟。不过你说得也是唉,凭什么我们这些祸害活得好好的,爱的人就该死?要死也得是我们这些罪大恶极的人才对,不是吗?”
我别开脸,看窗外间歇升起的烟火。
命运的不公什么的,很多年前就已经知道了,不用现在再被人告知。
“作为朋友,走前给你最后一个忠告。创伤后遗症,可大可小,可轻可重。看他的情况,日后就算挺过来了,只怕也是不疯则傻。我们这种人,向来没有好下场,善终什么的都是痴人说梦。你活着,大可以拼了命的护他周全,你死了呢?一个疯子或者傻子,在这世上,又有谁能帮你护下去?那对他太残忍。那时,你要好好考虑一下,到底什么才是对他最好的解脱。”
说完,苏泽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新年快乐,我走了。”
“开车?”喝成这种德性,也不怕死不瞑目。
但是,别指望我会亲自送上一程。
“你说的,祸害遗千年。”苏泽一咧嘴,又笑得没心没肺。“十二晚上总会被自个儿噩梦吓醒,瞧不见我他会睡不着。”
“再见。”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苏泽,一个似是而非的朋友,一个唯一的非敌。后来,听说他在弟弟死后就消失了踪影,再没有人见过他。
如同他说过的,我们这种人都没有好下场。
不过,那个时候我并没有考虑太多。午夜钟声响起来的瞬间,烟花绽了漫天。这是我与修砚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春节,也是唯一一个。
可他却被自己的梦靥纠缠着无法脱身。
瞧着漫天烟火时,我忽地就生了些冲动。他在午夜醒来,烟火最绚时,而本该再度推进他静脉中的镇定剂,被我换成了肌肉松弛剂。
他一直安静地看着我,面无表情却没再惶恐抑或是挣扎。把他抱下楼时,他扭头望向窗外,苍白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某种如梦如幻样的茫然。
我抱紧了他坐在飘窗前,恨不得把这具羸弱的身子揉进自己的骨中。
我说,砚宝,这是烟火,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最爱的便是放烟火,常常会央着我偷带进家里,然后躲进花园的假山后燃放。那种时候,你会开心地手舞足蹈。
我说,砚宝,从小你就喜欢黏着我,小跟屁虫样,还嚷着大了要做哥哥的媳妇,霸占着哥哥不给别人。受了委屈时不敢哭,憋足了劲等着见我,一瞧见我了,就一头扎进我怀里嚎啕大哭,非要哭个山崩地裂才解恨。
我说,砚宝,哥哥在这里,一直在你身边,所以,你要快点回来。
我知道他听不见。不,他能听见,只是那些个有用无用的话,进不了他的心。我还是坚持说着,一点一点说给他听。
我知道,在他心中的某个地方,藏着那个只愿意亲近我的孩子。
我在等他,而他,会回来。
☆、章回 六
煎熬一般的日子,过去了月余。
六九如同人间蒸发样,再没有人寻到他的踪迹。我知道,他不过是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那动,也不过是抹杀掉修砚的痕迹取而代之。
呵,多么滑稽的念头,多么可悲的人。他活得可悲,我却不觉他可怜。每个人都有自己注定的命运,他的命运,早在二十三年前便写下了。没有死在那场大火中,便注定了要作为修砚的影子活下去。
一个影子,是永远没有办法取代正体。
他若敢,我便扼杀他的念头。他若做,我便扼杀他。
一枚棋子,没资格活在阳光之下。
除此之外,族中的那些个琐事,进展顺利。赫家已经是俎上鱼肉,名下全部产业已经冠上了那字,大当家死在了六九枪下,二当家混乱中死于手下反水,三当家逃亡在外,强弩之末,不足为惧。更何况,不用我再出手,被冠上走私贩毒罪名的他,也会有军方的人出面摆平。族中几位长老大抵知道是我从中动作,却也顺水推舟权当不知,如同当年明知叶家被血洗是赫家人所为我出谋,所谓长老们也照样推至外人身上然后装模作样地捉拿莫须有罪魁二十年。
对他们而言,根基不灭荣耀不减,便是正途。人命,向来贱如泥。
立春了,是个开始的好节气。
而我知道,是时候让我的修砚回来了。
最后一针镇定剂推进去时,已经逐渐忘记挣扎的修砚用那双慢慢清晰了的眸子安静地看回来,甚至还小幅度地歪了歪脑袋,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名为不解的惑。
我笑,月余来第一次轻松地笑着,低下身去在他额上轻吻。
我说,砚宝,好好睡一觉,醒来后,我们重新开始。
他第一次回应了我。唇无意识地蠕动着,指甲悉数褪去的手慢慢抵过来,直至触碰到我的指尖。
他闭上了眼,而我,欣喜若狂。
我的修砚,果然不会让我失望。
等待,第一次变成折磨人的存在。我守在他床边,寸步不离。总担心着若是离开了,他醒来时瞧不见我会害怕。十个钟头,整整十个钟头里焦躁与狂喜交叉着折磨我的神经。
我的指尖甚至都开始了无法抑制地轻颤。
像是在等待宣判样。
午夜时分,修砚终于醒了来。经历过最初的茫然与混沌后,他眼中的焦距终于慢慢对准起来,视线,挪到了我身上。
我知道自己在紧张。衣服包裹下的身子有着清晰的战粟,甚至连面部神经都像失了控。太过用力地僵硬着,在等待他做出第二种反应的片刻里,肌肉都有了酸痛感。
他长久地看着我,没有挣扎,没有惶恐,没有绝望,眼神清明。
他笑了。
我的孩子,我的修砚,他笑了。
苏泽曾经说过,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后果或疯癫或痴傻,无论哪一种都会让人太开心。而现在,我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庆幸。
开心着我的修砚没有被黑暗打倒?庆幸着他如我所愿挺了过来?
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