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在陡峭的岩壁上攀登,看见阿妈在岩顶上向我招手。她头上也戴着金黄色的蒲公英花环,美丽得好像是来自于天外的、超凡脱俗的仙女。在阿妈身边,还有一个英俊的男人,好像是阿爸,又好像是幺爸。他们身后是莽莽森林、茵茵绿树、片片桃花,还有缓缓流淌的小溪……,严然是一幅美丽动人的人间仙境。
“阿妈,我来了!”
我奋力向岩壁上攀登,岩壁好高好险,我用多大的力踩在它的上面,它就会用多大的力反作用于我。
“阿妈,你拉着我的手。”
“不行!够不着!”
他们都向我伸出了手,但就是够不着。一脚没有踩稳,我从岩壁上摔下来了。
我被摔在一遍草地上,这是一片湿湿的、温温的、好像还散发着微微蒸汽的草地。草地上仍然是开满了金黄色的蒲公英、粉色杜鹃、紫色鸢尾……。
我还想去摘那些美丽的花,还想再编一个美丽的花环。可是这一次,我的双脚不能从这片湿湿的、温温的草地上挪动。而且,那草地就像我们平时遇见的那种沼泽地。我仿佛深陷于沼泽地中,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不断地往它的深处吸,我越是使劲,它就吸扯得越凶。有好几次,我觉得我马上就要被它吞噬了一般。
我在梦中大叫阿妈救命,阿妈没有来救我,阿爸也不知在何处。
尽管这种时候我很少从梦中醒来,可是有一次我居然在大叫阿妈救我的时候醒来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我的双脚在阿妈温暖的两腿之间,发现我的脚下是湿湿的温温的。就像梦中那湿湿的温温的草地,我使劲让自己清醒,我想搞清楚自己是在草地上嘛还是在床上。
阿妈在痛苦地呻吟着,阿妈痛苦的呻吟使我明白了我是在床上的。
“啊!阿姐尿床了。”弟弟黑尔甲抢着说。
是的,我搞不懂是阿妈尿床了呢还是我尿床了。我从床上爬起来摸摸我的裤子,干干的,于是我就放心地问道:
“阿妈,你生病了吗?”实际上我想问的是“你尿床了吗?”。
“是的。”阿妈说。
“你哪不舒服?我去叫人。”
我说着就从床上爬了起来,阿妈一把又把我拉了回去。她把身子车了过去,背对着我哭了起来。她的身子颤抖得厉害,慢慢地又开始痉挛起来,痉挛的身体在慢慢变形,变得卷曲了,卷曲得有点像弟弟打鸟用的弹弓。
我真的很害怕,我能够感觉到阿妈有多么痛苦。
“你快点去给阿妈请医生呀!阿妈是肚子痛。”弟弟着急地说。
是的,我想阿妈一定是肚子痛。因为我肚子痛时就会这样,我觉得那样卷曲着就可以减轻一些疼痛。阿妈在此时总会在锅庄的墙角处扯下几片陈艾叶,放在嘴里嚼烂,然后再吐出来喂入我的口中,一会儿我的肚子就不会痛了。
“你快点给阿妈喂陈艾叶呀!你给她喂了吗?”弟弟老岔话。
“喂了。”
我急忙从床上爬起来,跑到锅庄屋里,踩在板凳上扯下几片陈艾叶,又“噔噔”地跑回寝室。我学着阿妈的样子,把陈艾叶放在嘴里嚼烂,然后再吐出来,我想把它喂入阿妈的口中,可阿妈是背对着我的,我只好对阿妈说:
“阿妈,你吃!你吃!吃了就会好的。”
“吃什么?”阿妈问。
“吃药。你肚子痛,吃了就会好的。”
“乖乖,阿妈没有肚子痛。啊,对,阿妈是肚子痛。”
阿妈说话吞吞吐吐,我有点听不懂。但我看见她的眼里又流出了泪水,是凄婉而悲伤的泪水。
“阿妈不哭!阿妈不哭!”
我用小手替阿妈擦着泪水,我觉得自己的眼泪也在不断地往下流,我伸手去擦我的泪水,可我的脸上干干的,什么都没有。哦,我忘记了我不会哭,我没有泪,此时的我,憋得是多么的难受啊!
我多么想替阿妈哭啊!我多么想替阿妈肚子痛啊!可是一切都是前生注定的,不能替代的。
那么,我就想想办法让阿妈笑一笑吧。
“阿妈,格格明天给阿妈炸面鱼儿吃好不好?”
我一边擦着阿妈脸上的眼泪一边笑着对阿妈说。可是阿妈不说一句话,她坐了起来,眼泪不停地落在我喂她吃陈艾叶的手背上。
“阿妈不哭,格格明天给阿妈炸面鱼儿吃!”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阿妈不哭,我以为阿妈也一定最爱吃油炸面鱼儿。因为平时我不高兴时,阿妈就会说给格格做油炸面鱼儿,于是格格就不会不高兴了。
“好,阿妈不哭了,阿妈过一会就会好的。”
阿妈终于肯对我说话了,我感到自己有一种长大了的感觉。
阿妈果然不哭了,我以为阿妈肚子不疼了,所以我高兴了。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了。阿妈把我拉过去同她睡在一头,我紧紧地靠着她,又昏昏地在阿妈甜甜的混合香味中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曾几何时,我已不再做这样的梦了;不知曾几何时,我就不再同阿妈同睡一个床铺了。
没有了那令人说不清楚的梦境,也没有了那混合的香味,留下的只是那酸酸的、空空的、被人撕碎的感觉。
多少年了,我总是自顾自地在我的梦境中徘徊着。我觉得我就像一个挂在地球经纬线上的一朵小花,等待着能开放出艳丽的色彩。然而那一天还没有到来时,我就在一个又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裹上了厚重的泥土,随着吹来的一阵强风,将我还未绽放的艳丽色彩吹落了。
不知已经过了多少年以后,每当我想起这个梦,我总是想吃东西,想狠狠地吃东西,吃很多很多的东西。
“阿姐,你讲的,是个听不懂的怪梦呀!”黑尔甲玩着地上的泥土说。
“阿姐,我们今天回去叫阿妈给我们做油炸面鱼儿吃,好不好呀?” 黑尔甲咽着口水说。
第一章 童年 (7)烧荒、春播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无色透明的小雨从高高的天上落到幽幽的山谷中,被茂密的森林改变成了浅蓝晶莹的颜色,我喜欢这浅蓝色的小雨,它们让百合花更显生命力,让杜鹃花更加艳而不俗,让紫腾花充满了生机,让漫山遍野的小草显得更加青翠欲滴。
到了该播种的时节了,处处都散发出泥土诱人的芬芳,暖洋洋的空气流动着清香扑鼻的植物香味,家家户户忙着烧荒,耕地、播种。
春播总是从烧荒开始的。
春天来了的时候,爷爷就要带着全家上山。找一块比较好的坡地,砍掉坡地上的灌木和杂草,将它们烧成灰烬,这叫烧荒。烧荒之后,再把被烧过的地耕翻一遍,播下种子,这就是春播了。
那些灌木和杂草是如此之多如此之茂盛,堆起来象座小山。它们经过一个冬天的风吹日晒,已经干透了,只需划一根火柴就可点着。
灌木和杂草被点燃了,燃得“噼啪!噼啪!”的,好像在欢唱着春天的歌。
全家人坐在这“噼啪”作响的熊熊大火四周,喝水、聊天、吃东西。
幺爸挨着阿妈坐,一会儿给阿妈递水,一会儿又给阿妈拍拍身上的尘土。他一边拍一边偷偷地朝阿妈那边移动,慢慢地缩短着他和阿妈的距离。
大爸用三根长长的木头,在大火上方架起一个高高的三角架,三角架顶端挂上一根长长的铁勾。大妈把带来的铜壶挂在铁勾上,铜壶里烧着微咸的马茶。大妈又把在家里就准备好的烧馍馍拿出来,埋在红红的灰烬里,纯净的空气中随即溢满了一股小麦的香味。
阿妈总是要在火木灰里给我和弟弟烧洋芋。洋芋是我们在头年就选好留下做种的,不能烧多了,大人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