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呯呯”的敲门声把天赐从沉思中唤醒,把睡不着的竹梅吓得紧缩在丈夫的怀里。丈夫紧搂着她,抚慰着她,然后才起来开门,竹梅也感到这半夜的敲门声不会有什么好事,赶急穿衣下床。
屋子中央站着几个穿雨衣的男人,不说什么理由,要天赐马上跟他们走一趟。竹梅哭成了泪人,死死地抱着天赐,不让他们把天赐带走。天赐蹲下来,把她披散着的头发理了理,又替她把脸上的泪水擦干,用深情的双眼对她说,让我去吧,我会回来的,别把爸爸妈妈吵醒了。想着两位老人,想着儿子,竹梅不得不放开手,让天赐出了门。
天赐就这样走了,没有给年迈多病的父母告别,也没有看上一眼他亲爱的儿子,带着很快就会回来的期望,从此与家里断了音讯。后来听人说他被送到新疆去了。竹梅不敢对人说起,常常独自以泪洗面。但在汪洋和爸爸妈妈面前,她还得坚强地撑起这个家。
“竹梅,你告诉爹,天赐到哪里去了?”有一天,拄着拐杖从街上回来的祥麟老爷颤抖着问竹梅。
“爹,你老人家别着急呀!不是给你说过吗?他出差去了。”竹梅笑眯眯地放下手中正在摘的藤藤菜,要去扶爹坐下,谁知爹爹今天不要她扶,把手杖使劲地往地上一筑说:
“还在骗我,你打算骗多久呀!”
竹梅两个眼圈都红了,她知道骗不下去了,把情况一五一十的都讲了,爹爹脸都青了,用拐杖不断筑着地面说:
“这是什么世道?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呀?”
他老泪纵横,几天不吃不喝,请太医来看都说是急火攻心,吃几付药调养调养,不再受刺激,不碍大事的。过了几天,稍有好转,刚可以起床,他就往河边跑,拦也拦不住。
从此以后,小镇上的人都知道:在小镇的码头上,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不管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天天都守在那里,凝望着辽阔的江面,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老泪纵横,一会儿神色凝重,他对着灰蒙蒙的江面,一声声动情地呼唤着他心中的儿子:“赐儿,赐儿,我的赐儿,你回来呀!”,凄怆的叫声让江面打鱼的人也不忍靠近他所站立的江域。每当有轮船停泊,他总要颤抖着走上前去,问那些从轮船上下来的客人:“你是从新疆来的吗?你看到我的赐儿了吗?”。问得多了,站得久了,人们也不愿理睬他了,不忍心看着他老泪纵横的可怜样子,都绕着道走。
没过多久,老人终于又病倒了。这一次就再也没能起来。江边没了他的身影,人们反道觉得又缺少了点什么,少不了叹息一阵关心一阵的。
叹息归叹息,关心归关心,可怜又归可怜,贫民百姓能耐历史如何?后来人们只知道老人临死前说的话是: “不明白呀!不明白56年的公私合营为什么把我辛辛苦苦打拼的财产合营了?不明白他住了几十年的竹紫园也成了公家的财产了?不明白天赐当解放军打日本,打老蒋,为什么还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说老实话?……”他带着太多的不明白,睁着眼睛离开了这个他有好多不甘心的世界。
父亲死后,在亲友的帮助下,竹梅把王茜送到了香港,这也是父亲最后的愿望,从此家中只有汪洋与她相依为命。
思月是对门何大姐的幺女,两家人亲如姐妹。竹梅悲伤难过了,何大姐来问寒问暖,让竹梅的心中有了亲人般的温暖。何大姐的爱人有哮喘病,不能冷着也不能热着,家里什么都靠她,何大姐要细心体贴地安慰照顾他,还要挣钱养家,每当何大姐要出去打工挣钱了,总是把思月托给竹梅照顾。
竹梅慢慢平静下来了,擦干腮边的泪水,出来给两个孩子做饭,没想到懂事的汪洋已带着思月把饭做好了,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凉拌黄瓜,炒藤藤菜,还有一小碟青椒肉丝,香味扑鼻。
“吃饭啰!”思月拍着手高兴地说。
“哈哈哈,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可是赶上了!”何大姐笑呵呵地从门口走了进来。
“来!来!快坐下一块吃。”竹梅笑着说。
“我哪能在这里吃呀!还不把你们家给吃穷了?又不是吃大食堂,呵呵。”
“说什么哩!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竹梅大方地说,站起来替何大姐盛碗饭,可何大姐还是客气得很,说什么也不愿意吃,也许是穷得怕了,深知一碗饭的来之不易,她不吃,也不让思月吃,牵着思月就要回家,汪洋不答应,硬是把思月从她妈妈手里又抢了回来。思月乐得高兴,她想死了那碟青椒肉丝,在家里,她也不知有多久没沾过肉味了,汪洋哥哥说了,这碟青椒肉丝是专为她炒的哩。
第三章 (43)多亏何大姐帮衬
汪洋很怀念紫竹园,他喜欢那里的宽敞、幽静,更喜欢那里浓郁的文化氛围,喜欢爷爷在竹园里打太极拳时的那种古韵,喜欢妈妈弹古筝时的那种忧伤,更喜欢一家人团聚时的那种融融亲情。可是,自从被迫搬出紫竹园后,那一切都成了往事,成了少年心中忧郁的回忆。每当他忍不住想念紫竹园时,他就悄悄地地回到那里,偷偷地看一眼自己昔日的家,可是,每次他都被别人当成野孩子,被吼着骂着赶出园子。
“这是我的家,我不是野孩子!”汪洋据理力争。
“嗬哟!还想复辟吗?还想过过去那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剥削阶级的生活吗?告诉你吧,谁想复辟我们就打倒谁!绝不手软!”
这些话让汪洋的耳朵都听出了老茧,听到这些话,仿佛有无数的苍蝇在他的脑海中“嗡嗡”地叫着飞着,忍不住一种想发呕的感觉深深地折磨着他,他不再着任何争辩,总是抱着头禁不住泪流满面地回到自己现在的家,可怜的妈妈总是孤零零地在门口等着他。
汪洋不喜欢现在这个家,不但处在繁乱的街面,并且当了马幺弟的邻居,好在老天让他也有了何妈妈(他学思月,也叫思月的妈妈为何妈妈)这样的邻居,更让他时时感到喜出望外的是他有思月这样的好妹妹,他很满足,他认为上帝在这一点上对他还是很够意思的。
走进汪洋的家,先是堂屋,堂屋和寝室之间有一个天井,一条很窄很深的小巷通向厨房和饭厅,在饭厅里放着一个很大的整木棺材,原来是两个,爷爷去世后用了一个,这个是给奶奶准备的,可是奶奶已到香港去了,看见这个棺材不但汪洋感到一种对黑暗的恐怖,同时也使他想起死去的爷爷和离去的奶奶。楼上有一个爷爷曾经住过的寝室,透过窗子可以将小镇的境色尽收眼底 ,远处是山头挤着山头的丘陵,灰蒙蒙的天空总是无言地笼罩在小镇的上空,一栋栋陈旧的老房子也感到了窒息般的难受,房顶上的瓦片总铺着灰色的瓦霜,好像女人哭泣过后留下的泪痕。
“洋儿,你到哪里去了,让妈妈好等。”竹梅看见汪洋回来了,激动地站起来迎着她的洋儿。
“妈妈,你看你,又坐在这里等我,这里风大,快进屋去,别又咳嗽了。”汪洋心痛地扶妈妈进屋。想着曾经可以去香港,却要坚持留下来等待父亲归来的母亲,汪洋的心中多了几分的酸楚和对母亲的敬重。
竹梅漂亮的脸上已爬上了浅浅的鱼尾绉,曾经动人的满头青丝,如今已是白发又添几许。但她与生俱来的独特的气质一点不减半分,她的自尊、她的衿持,还是让人感觉到她当初的楚楚动人。不管人情有多么的淡薄,也不管世事有多么的艰难,她总是把背伸得直直的,现在这个沉着、冷静、坚强的竹梅已取代了过去那个曾经娇羞的竹梅。
看见母亲房里的灯关了,汪洋才上床。他又做了那个梦,那个他经常做的可怕的梦。他梦见自己吃饭,紧挨着那个棺材坐,心里急着去挟菜,黑越越的棺材中伸出一双又黑又长的手,帮他挟菜,又使劲地抓扯他,不管怎样也无法摆脱那双魔手的纠缠,“放开我!放开我!”汪洋在梦中大声地吼叫着,把自己折腾得大汗淋漓。
“洋儿,开门!开门!”妈妈在外面拍打着门,把汪洋从恶梦中唤醒。
“孩子,你在叫什么?是不是做梦了。”汪洋一打开门,妈妈就急切地问。
“嗯,就是。”
“妈,这是什么声音呀?”汪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因为他仿佛听到了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
“是的,是有声音。洋儿,去门口看看,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哩。”妈妈仔细地听了听说。
“好的。”
“记住别开门哈。”妈妈又叮嘱,帮他把衣服扣好。
从门缝中看出去,街上好热闹。大人小孩都有,大家像过节一样,打着灯笼,举着火把,晃着电筒,在街上吼着叫着,还有的人排成长队,扛着标语横幅,打着彩旗,敲锣打鼓,高喊着“热烈庆祝毛主席最新语录发表!”“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等口号。原来他们在游行,游行的人们个个精神亢奋,不断地挥动着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