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认真想过,日後要跟我老豆做地盘。有一晚,我跟我老豆说 :『爸,我以後跟你混饭吃,好不?』他没说什麽,给了我一记新鲜滚热辣的耳光,至今一说,我仍感到左边脸既肿而痛,但我可不是爱迪生,被人打一巴耳就聋了。有时我想,聋了也是件好事,很多恶言恶语就听不进去,可是人大了,我知道这种想法太片面。在社会上,想要不受伤害,几乎是没可能的。你得插盲双眼以令自己看不见他人的冷笑,你要打断双脚,好让自己终身困在家内,无须出外承受他人带著悲悯或鄙夷的注视。你甚至要灼伤自己的皮肤,使肌肉坏死,令你再也分不出他人在碰触你时,是带著怎样的温度或感情。可是,到了这步的话,人就跟死了没分别吧?
「我也想过,想去做一个外卖仔。我这人没什麽做得好,就是会跑。这次,我没敢跟父母说,而对妹妹说了……」
「她的反应是?」
「她白了我一眼,说 :『你未睡醒吗? 这种话跟我说就算了,要是让老妈子听到……』然後,我想了想,说 :『那我要做香港特首。怎麽样? 这个目标够伟大吗? 送外卖、做地盘,你们嫌我没大志、没出色,现下我说要做特首、做政务司司长,你们就高兴了?』这次,我妹妹连白眼也懒得给,只报以三声冷笑,问我是不是未睡醒。从此,我就知道,一个人不可以拥有太大或太小的志向,应当恰到好处,用不著包含太高尚伟大的情操,只需要能维持生活所需,兼且尚能储得几个钱,旁人就会觉得我配得起『大志』这名字。可是,在那个节骨眼,我几乎没有几科能合格,更遑论是升上中六了……这时,我一个好朋友……不,他不算是我的好朋友,因为他有好长的一段时间,都从来没把我当成朋友……无论如何,总之这个人将心哥介绍给我认识,心哥就是他哥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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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志》 18 (美攻强受)
…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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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心哥就为我补习了。心哥可真是补习天王,我这坨烂泥去到他手里,让他把我当成粉团般揉几揉、搓几搓,再重重擂上砧板,将我挤入一个个形状各异的楷模,我就成了各式各样合乎社会、考试制度规范的饼,顺利碌过会考跟高考,现在再成为你的roommate!」戴志笑著摊挺手,表示故事就此说完。
龙风牵向来不八卦,然而,或许是戴志说的故事颇动人,他也听得意犹未尽,追问 :「就这样说完? 我怎麽觉得在你讲起Chan之後,故事的发展忽然快了许多,中间的情节都跳过了。」
「哎也,中间的事又有什麽好说呢? 反正都是补习时的事,你要我将当年所学的地理英文中史中文课文,都向你详述一遍吗?」戴志嘻皮笑脸的,末了,却正色说 :「心哥是一个我所尊敬的人。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可是,人的一生中有许多过客,这一刻对你重要的人,几年後,或许就只变成手背上一道浅淡的旧疤,未完全褪色,但已不痛不痒,再过几年,就连这疤痕前身是怎样的一道伤痕,也轻易忘掉了。因此,心哥虽然是个可敬的人,却不一定重要。」
「尊敬他,却不视他为重要……」龙风牵一时难以明白,他摇摇头说 :「我还是不明白。这是你们文科人才懂的文字游戏。我读Science,重视facts跟experiments。要知道一件物件或一个人对自己来说是重要与否,这问题本来就不重要。假使你得天天见那人,生活、学业上常与那人来往,在这个period中,他自然是对自己重要的人。一旦过了某个period,接触少了,那物或人就变得不重要,因为他们无法再影响自己的生活。就是这麽简单的一回事,又何须去问自己的心,又何须将之比喻为一道旧伤?」
「你看得太简单了,风烟。见面多与少,与某物或人对自己的重要性,根本毫无关系。举例而言,我与你几乎天天相见,可是你跟我也知道,我对你、或者你对我,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如果明天舍监勒令我跟你换房,我俩不再是同房,我们一定不会对这个决定感到可惜。诚实一点,不过是识了个把月,即使在这一个月内天天相见,感情也不见得变好,你说这是出於什麽原因?」
戴志忽然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个夜晚,见了陈心後,他多少因为疲倦而产生晦气,懒得去堆砌笑容、做出一副友善开朗的模样。他与龙风牵读的系不同,生活上唯一的交集也只有roommate这一重关系,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故此,他无须巴结龙风牵。而且,他也几乎肯定对方就是龙凤的弟弟,一旦有了这重认知,他对於龙风牵的热情顿减,那种试探与猜测的乐趣渐渐消失。
龙风牵似乎感到难堪,并不是因为他在乎与戴志的关系,而是因自己心内的虚伪想法忽然被人一语道破,而感到难受,他略为侧著脸,沉声说 :「你非得要说得这样白吗? 有时候,人与人的交往就是这麽虚伪,你不说、我不说,大家好来好去,不求真,只求圆滑,只求人际关系如同挤了润滑油的摩打般,转得顺滑而有效率。你这样道破,无异於当著一个美丽女人的面前,指著她鼻尖说 :『你根本不是美人! 清醒点吧,你的美是靠整容与化妆品所堆出来的。』You’re so rude; so aggressive!」
戴志冷笑,想不到龙风牵有这样不成熟的一面,嘲讽他说 :「风烟啊风烟,你叫我圆滑一点,可你这样回应我,就显得你一点也不圆滑。在刚刚的情景,你只需要耍太极说 :『DC,你真是没心没肺! 我好歹关照你一个月,你竟然还拿我当陌生人! 不过,不要紧,之後我们只少有一年时间相处嘛,到时定能成为好兄弟。』只要你跟我来几句疯言疯语,气氛便回复正常。然而,你刚才指责我说得太白,无疑暗示你同意我所讲的话,这就撕破了面皮! 这就太赤裸裸了、太不圆·滑了!」
龙风牵愣了愣,直至戴志提起厨具,叫他回房间,他才如梦初醒,当头拍了戴志一下,说 :「你这小子! 我给你『抛窒』了! 连我也敢玩,刚才我还以为你是serious的。」
「嗳,你说话小心点,我什麽时候不serious了? 我常常说真话,只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很多时都炒成一碟,让人很难夹起筷子,将那真的、假的挑明出来。所以我说真话时,别人以为我说假话 ; 我在开玩笑,你们又当我在说真话,唉!」戴志摇头晃脑,重重叹一声,龙风牵自以为稍稍捉到戴志的性情,笑著用手肘重重撞了他胸骨一记。
「玩啊、玩啊! 你玩啊! 我再也不相信你说的话。真是披著正常人外表的疯子,说话没一句是真的!」
戴志又严肃起来,啧啧出声,沉吟道 :「你这话有毛病。其一,我从来没跟你玩过。其二,『正常人』与『疯子』的定义很模糊。什麽才算是正常? 就是顺从社会上的大多数。在一个极权社会里,正常人都将最高权力者奉若神明,疯子才会追求民主自由与革命 ; 在学校里,正常的学生想自己成绩进步,只有疯子才会透过交白卷,去表明自己对於制度的不满,可是,在一个教育不普及的农村地区里,正常人毫不重视学识,力气与後代才是最重要的事,只有疯子才会想去学习、做文章。所以,你讲到『披著正常人外表的疯子』,这句话具有多重的偏见与暧昧性!」
龙风牵微笑,不动气,说 :「又疯! 可是,我也不是讨厌你这疯言,听起来挺过瘾。那麽,刚才你说过要做外卖仔、做地盘的事,是真是假?」
戴志只一味傻笑,不答。龙风牵没好气地摇头,说 :「果然是骗人的。有没有人说你讲话没一句是真的?」
「有啊,不就是你罗。」
龙风牵扭开门把,他们将仍滴著水的锅与碗放在书桌,打开书桌侧边的窗,任餐具自然风乾。戴志觉得这个晚上也有得著,一来半是确定龙风牵与龙凤的关系,二来又捉摸到与龙风牵相处的窍门。事实上,戴志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他对於权力没有欲望。他不过是一个头脑简单、目光短浅的人,最宏大的志愿也就是在社会内如鱼得水,灵活游走於不同的圈子,无法成为灵魂人物,但亦不会惹人讨厌。时机适当时,便来个互惠互利,开发一些门路,取取著数。
他从来不会做亏本生意。这辈子最失败的一次交易,大概也就是跟陈心的那次。油水不是没捞到,但自己亦狼狈而逃,这亏损多於盈利,不划算,不划算——戴志常常这样说服自己。将自己与陈心的关系降级到利害层次,而非感情层次,会令他有种自己在感情上从未受伤过的错觉。一切只停留於利益,事情就简单。
就好似他跟龙风牵般,大家清楚对方的重要性,不会错认对方的角色,关系就做得浮面、浅薄。距离是保护自己的最有力工具,永远不深交,对方就永远没机会侵害自己做脆弱、又严重缺乏免疫力的一块。
这些事却是戴志辛苦学回来,付出了一笔不算便宜的学费,龙风牵到底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