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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裤子与裤子亲热地摩擦,一条是在街边档买来、三十元一条的灰布短裤,一条是在连锁店买的、二三百元的中长布裤。腿与腿的重叠。浓烈的汗味薰得原已大醉的人更醉,戴志感到自己成了一片顺流而下的落叶,在这世界上占有那麽微不足道的空间,彷佛下一秒就要被河水覆过去,未死,但失去了自己,又与死了没分别。
又是一个迷幻的夜晚,街灯像海上时明时灭的灯塔,独自於夜里漫无目的地幽幽发光,却激不出人心底里的炽热与亢奋。光晕与光晕串成珍贵的珠链,点缀了这死城,却流动著一种横流的肉欲,有一股发泄不出的空虚。
上一个迷幻的夜里,龙凤含了戴志的性器,一切病态而恶心的事都在夜晚发生,骚人墨客硬要将夜讲成神秘而浪漫。李白在夜幕下与月影共舞共醉,苏轼於疏桐缺月之夜在街上失魂,但戴志紧紧握著草丛里一株带刺的枝叶,不知是什麽植物,幼枝表面分布著一粒粒硬疙瘩,陷入掌心内,划破了皮。
感情是一件奢侈品,可有可无。痛楚是一件必需品,没了它,一切情欲便如同幻觉。头晕转向之间尝试寻找一处安身立命之所,以一种双脚悬空即将跌落悬崖的绝望把著长椅背,满手的铜铁臭味,混和幼沙一样的灰尘,油漆的天拿水气味早已挥发於空气中,被吸得一乾二净。
眼里早已没有泪水,戴志以手擦去面颊上那片湿凉,他真是无用,这麽大个人却哭得像个孩子般痛快。为什麽在他面对这陌生的痛楚时,反而哭不出来? 为什麽刚才独白的痛苦更甚於此刻? 对了,他渐渐明白自己为何每次喝醉就要失控痛哭,那是因为他一醉了,就无法再约束自己的真心,那些平时想也不敢想的话尽说出来,这赤诚的自我剖白真实得使人难受。
看恐怖片,一次次强烈的视觉刺激逼你尖叫,使你恐惧下一个画面,然而你又被死死钉在沙发上无法转身,连闭目的权利也被剥夺。自我剖白之痛就不亚於这种经历。无法承受更大的打击,因而依靠哭泣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哭得好,哭得痛快,与窒息只是一线之差,濒死的快感与痛苦使人惊觉到自己的存在。
小鸟不用睡觉吗? 麻雀的叫声零星传入耳内,啾啾啾,戴志小时候带过戴书来小公园,拿著一包方包,蹲在池边喂小鸭。戴书欢喜得手舞足蹈,猛叫 :「哥哥! 你看你看! 鸭仔吃我的面包了!」但小鸭子已变成尸体,所有生物都逃不过死亡。现今的卫生意识、禽流感的危机扼杀了那些小鸭,人工湖里就只有一片空洞的浊水,像一个精神病人终日睁大那黑黝黝的、呆滞的大眼睛,有一分无奈九分病态。
戴志又感到自己成为一块沉入湖底的大石,浮浮沉沉,随波逐流,於升降之间徘徊,不上不下,他更用力抓住那几根幼枝,捏碎一把细花,散出一阵独特的暗香,带有果冻的甜味,那是桂花。清淡的桂香忽然冷却了那熔炉一样的温度,予人喘息的空间。
静止、静止。戴志仰头时看见一座又一座的墓碑: 一个个直竖的四方形上有无数个齐整的小方形,他知道那些方形发光时,会令整块墓碑看来似一块精细的电子板,正好配得上香港这科技发达的大城。可是,夜里,没有光明的夜里,它们就成了一块块黑色的石板,团团围著这T市……
「原来、原来……我们住在坟场还不自知……哈哈哈……」笑声仍雄浑有力,自己亦感到胸膛之震动。
「还有香烛呢……」有人在他耳边呢喃。脖子被僵尸噬咬时,戴志情不自禁地仰首,看到公园尽头处那三座长条形的、仍围上绿色棚架的私人楼,心中雪亮,——那矮细的铁路站是盛著灰的缸,那三座楼就是三支香烛,都是用来祭四周这一片坟头,死者得到安息,他们在墓碑里那些小小的四方形後面沉睡。
有一部分的意志存在过而永远沉睡,但这不影响他们的日常运作。人类就是机器,人类是机器所需要的器具,人类的肉体受制於机器,大家的价值以量化计算,效率低的人被淘汰。那亦没什麽奇怪,戴志又想起好久以前跑步经过的劏车场。废置的汽车失去动力,看不到自己是如何被凌迟,这是起码的人性。
「什麽是master? 你说……有人曾经是你的master……」
「他主宰我的意志。在他身边我感到安全,人本来就有种奴性,希望被某种权力约束,服从它、唯它马首是瞻,然後人安然活在这有限度的自由当中……」话语拖著慵懒的尾音,如一根羽毛,滑过戴志身上最敏感的地方,使他既期待又畏惧,一种渴望被残暴对待的扭曲欲望油然而生,他需要一根麻绳连系肉身与精神,以免精神愈发地飘到那高远的云层。
「你跟他……就好像我跟你现在所做的一般……?」
「没有。」有人笑说 :「主从关系不代表肉体SM那种低俗的关系,而只是精神上的控制与屈从。我明白你为什麽常常说自由,自由有什麽好? 人一旦过度自由,便失去安全感。人不是云、不是空气,而是一个寄托於肉身之内的灵魂,人是一个有重量的个体,因此人永远做不到无所待的自由。你这样拚命追自由,不过是自欺欺人,徒劳无功。」
「那为什麽你要对我……?」省略号与问号遮去戴志难得的羞耻。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事,同性恋,做爱,那又如何? 不知为何那时他对龙凤放不开,大概是因为他实在怕著龙凤。两具年轻的肉体窝在长椅上紧贴成连体婴,进犯与紧扣,直想与对方融为一体。戴志感到酒醒了,虚喘著气望向前方,他看不见陈心,因为他在陈心怀内,同时陈心在他怀内,他只是触碰到陈心,却觉得他们的距离比任何时候都要远。
尽管肉体上结合了,可是同床异梦。奇怪,这种奇怪感不亚於一个青年於一夜情翌日後在床上醒来,看见身旁躺了一个妆也融了的半老徐娘。陈心迷惑他 :「在你身上我看见自己。都那麽缺乏安全感,都欺骗自己很快乐,都曾经渴望著自由,却连自由是什麽也不知道。」
但戴志看不见自己,因为他连陈心也看不见。
「你知道我是谁吗?」戴志问,陈心没回应他。
极欢之时,戴志没有叫出声亦没有流泪,却见著头顶那丰盛的树冠,叶隙间有一双双鬼祟的眼睛偷窥这长夜里的隐蔽情事——不,不应称作情事,根本没有情在里头,而不过是一场交合。其中一双眼睛格外狰狞,让戴志记起那双野蛮的虎目。龙凤也在偷窥他们,并且无言地质问戴志 : 为什麽他当日没勇气接受他。
直到现在,戴志也没勇气接受龙凤。最怕。因为龙凤视戴志为一个平等的人,他看见戴志的内在,而陈心看不见,为什麽唯独龙凤看得见? 戴志如同敬畏著神灵般爱著龙凤,他看不见龙凤,而龙凤却将戴志视作如同水晶般易碎易坏需要爱惜的珍品。他受不住那种压力,便走了,他受不住那种彷佛要刺入他内心最脆弱、最敏感的地方,他需要往那地方覆上一层又一层的面皮,将那处盖得厚厚的,最好连自己也逐渐感觉不了那地方,最後变得麻木,遗忘自己原来曾有过一片最真的情。
体液与汗水不分你我,羞耻找不到一片容身之处,如同是夜被云层隐藏的月亮。两份胆小生出一份鲁莽,戴志从未有过如此接近死亡的欢愉。挤压再挤压,身体被改造成一个驯服而诚实的肉体,他夹紧陈心不肯放,就算此刻自己父母经过他亦至少要再上一个高潮。这是一场赤裸裸的发泄,性欲压抑已久,无意中苏醒,却被勒在梦中,碰见同类便忍不住互相抚慰,抚慰却带来一种近似受伤的侮辱感,因自己最不堪而脆弱的一面不意教人揭穿,便为了补偿自尊而榨取对方。他刺穿他,他吞食他,戴志想起小时候坐摇摇板,处在下方的人双脚一蹬,飞上去了,另一方的人沉下去,沉下去那方又不甘心,要夺回上方的位置。於消长之间耗尽对方的体力。
最膨胀的一次情欲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