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稚园的功课十分无聊,不是写阿拉伯数字英文字母、画图画,就是填颜色。作业簿里有很多几何图形 : 手心一般大的正方形、食指长度的椭圆形、还有菱形三角形……他要按题目指示在各图形上填满不同颜色。
这功课十分枯燥,陈心拿著木颜色笔,在每个图形上划几下,草草了事。何清玉皱眉——她五官细致清丽,偏偏有一双浓黑的英眉,每当眉头紧皱,便使一双骄傲的凤眼益发显出锐气——她揪著陈心的作业簿,冷静地丢到五呎以外的地板上,说 :「拾起它,认真再画过。」
陈心看著何清玉,见她神色还算冷静,说 :「可不可以不画?」
何清玉木无表情地执起陈心的手,先是温柔地摸著他的手背,然後一记猛拍下去,再拧著他手背细薄的皮肉,平板地说 :「读不成书,长大後就无前途。知道吗? 要读好书,你必须服从,即是听妈妈跟老师的话。我叫你做什麽,你就做。你是妈妈生出来的,只有妈妈知道如何待你才是最好。」
陈心痛得流眼泪,可他记得妈妈从来不哭,於是自己也忍著不哭,噙著一把眼泪去拾起作业,重新坐到何清玉身旁。何清玉又执起陈心那只发红的小手,轻柔地抚著,并在上头吻了一下,叫陈心涂颜色。陈心不敢再逆母命,耐心地填满那一块块空框。第一次涂出界时,何清玉拿块橡皮胶擦去多馀的颜色,说 :「不能再涂出界。」陈心点点头,可小孩子笨手笨脚的还是涂了出界,何清玉这次拿著一把木制长间尺,狠狠打了陈心的掌心,说 :「妈妈说了不能涂出界。」
陈心慌乱地点头,却再被何清玉打了一下,她说 :「做错时要说『对不起』。」
「对、对不……起……」
「大声点,清楚讲一次。」说著,陈心的手心又吃了一记板子。
「对不起!!」
何清玉这才将间尺放回桌子。她是一个冷静得让人心寒的女人 : 悲伤时从不掉泪、愤怒时可以眉头不皱地以平板的语速骂人,就是快乐时才报以清水一样的微笑,也如同昙花一现,转眼间又回复成那张清冷的脸庞。
陈心问过何清玉 :「妈妈,为什麽你总是不笑也不哭?」
「情感不能外露,」何清玉一顿,说 :「就是我们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在想什麽。因为别人一旦知道我们的想法,要不设法令我们高兴,要不就想方法伤害我们。」
「但他们想哄我们开心,有什麽不好?」
「他们之所以想让我们高兴,也是为了一些目的……」何清玉又说 :「总之,做人必须对得住良心,不需要让他人取悦自己,也不需要讨好别人,当然不能伤害别人。我们只需要做自己。」
「自己? 谁是自己?」
「你,就是自己。」何清玉嫣然一笑 :「你坐在这里,吃饭、看电视、做功课 ; 你的身体柔软而温暖,你有情绪与思想,可以在一天之内觉得既开心又不开心。你体内流著血——跟我、Autumn、爸爸一样的血,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人,因为你是我第一个所生的孩子。所以我将你名为Sorrow。」
回想起来,何清玉的话之於一个孩子而言是颇深奥的,陈心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何清玉总会将她觉得重要的话重覆许多次,直至幼小的他能够记下几句,何清玉知他记住这些话了,就不再说同一番话。
幼小的陈心仍然不明白他为什麽是「自己」,有时会想自己为什麽有父母,不时想为什麽幼稚园里的同学只是同学,而不是他的弟弟,又或者去想为什麽陈秋就是他的弟弟。可是,面对母亲与长辈时,他只会服从对方的命令,并将一切问题抛诸脑後。何清玉心情好时,陈心问她各种怪问题,她就报以一笑,吻吻陈心的额头,赞他是个了不起的孩子,而不会像一般母亲一样、说他所想的事无聊。
她说 :「Sorrow,这些问题必须自己解决,不能问妈妈或者老师。妈妈和老师比你活得久,懂得多,但并不是万能的,亦即是大人也有他们所不明白的事,而不能事事为你提供答案。你长大後,也许就会发觉人是一种十分无力的动物,他们身不由己,对於万事万物有许多疑惑,有时为了解决疑惑而捏造一些古怪的故事。」
「为什麽人无用?」
「因为我们不骄傲自大,所以我们不会自认万能,知道自己并不是懂得所有事情。Sorrow,人必须学懂谦卑,才能变成一个聪明的人。当自己不知道要怎样做时,就要听旁人的话,同时又要记得大人所讲的话并非全部都正确。骄傲的人是脆弱的,谦卑的人富有力量。」
「妈妈,人要如何学懂谦卑?」
「遇有自己懂的或不懂的东西,要老实承认 ; 发问、改正、服从,还有最重要的一项,」何清玉轻说 :「是思考,去想事情。」
「想什麽?」陈心再问,何清玉却不肯再说,只叫陈心一个人安静坐在沙发做功课,她去照顾刚睡醒的陈秋。
幼年时的陈心就在何清玉的温柔或责打下,懵懂无知地活著。陈秋来到这世界後,陈心又有一半时间分给了这弟弟。他从来不觉得陈秋抢去何清玉对他的宠爱,只是饶有趣味地看著陈秋渐渐长大。到两三岁时,陈秋便长出一副模糊而漂亮的轮廓,一时之间,这对陈氏夫妇便在公屋的巷子里出了名——一对年轻美丽的夫妇,带著一对漂亮的儿子。
陈心每次看著陈秋的脸容,也略感寒心——那双桃花眼、那张薄唇,还有一身水秀,无不跟陈三愁一模一样。陈秋上幼稚园,陈心就刚上小学了。陈心木讷,陈秋狡猾,才三四岁就已是一个鬼灵精。陈心好奇地问他 :「你跟爸长得这麽相似,那你知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小陈秋嗤之以鼻地说 :「我哪知! 再说,我长得跟妈妈比较相似,你才长得似爸爸。我喜欢妈妈,所以我必然长得似妈妈!」
陈心又爱跟一个小孩子较真,在父母的床头柜拿来一面圆形梳妆镜,两个小孩子一同照镜子,陈心却睁大眼睛,心口被这个画面狠狠撞了一记——他忽然紧握双拳,四处揉捏自己的身体,又搓著陈秋那肉圆的小脸,惊说 :「我忽然……知道了。」
「知道了什麽?」陈秋好奇地往镜子里左右顾盼,又欣然一笑,似是十分满意自己的相貌。陈心就说 :「我知道我是我,你是你。」
陈秋当年已经三四岁,陈心亦早就习惯弟弟的存在。然而,当他俩的脸庞并排列在镜子前,他的心眼明亮了,不费吹灰之力就看得出他和陈秋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他们被同一对男女所生下来,但两人的模样并非单纯地从父亲或母亲的脸复制过来 : 陈秋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