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很好,不愧是两兄弟,哥哥不爱喝,细佬(注四)就替他顶! 再来!」
此後陈心就只喝蓝妹啤酒。陶微风与他道别後的第二夜,陈心从家里拿了几罐蓝妹,又到了T市公园那张长椅呆坐。喝著第一罐。眼前经过一个矮细的小子——他在冬天还穿T恤短裤,在单车径练跑,身後倒没有教练。那小子看见陈心,朝他挥挥手,又头也不回地向前跑。
那小子没说过他的名字,陈心也没对那小子说过自己的名字。但陈心知道他们彼此知道对方的身份,因为他们同校。在运动会,那小子出尽风头,不过是读中二,就披著一面赤色的班旗,在砖红色的赛道上奔跑,野马似的硬是要比其他赛道的人领先八九个身位,还有时抽空回首一看,然後昂首迎著刺目的阳光,跑到终点。陈心只注意过这小子的跑姿,他不知那应否称作「美」,只觉得那敏捷而黝黑的躯体给注满丰富的生命,好似白天里那白花花的太阳。
陈心喝到第二罐时,那小子就跑过来,一屁股坐在他身旁,散发著热与汗的气息,陈心体内那种由酒精而引起的热烧得更旺盛。陈心没说什麽,给那小子递上一罐蓝妹。
「又是蓝妹? 你真有米(注五)……喂喂,上次不是带青岛来的吗? 还是500ml装,那种喝起来才叫爽。不过算啦,有免费酒饮就好了。你问高sir? 今天不是训练日,只是我自己在家閒著无聊,出来跑跑,看能不能碰见你……哈,我当然想见到你,次次都请我饮酒。我总不能常偷家里的酒饮,我老豆会发觉,而且我又长得不高,想充十八岁也难……哈哈,多谢赞赏! 你也看出来我长高了吗? 我在一年之内高了14cm,现在有164cm高了,你几高? 哼,笑我矮,我看你最多也是170cm多一点,看几年後谁比谁高! 我老豆高得像座山,差不多一米九!」
「我问你,你叫什麽名字? 断断续续见了你一年了,我们每次也不谈名字、不说切身的事,你有发现你从未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吗?」
「名字? 哈哈哈……我说了,又如何? 难道你就一直记住某一个陪过你饮酒的细路叫什麽名字吗? 皇帝会问太监叫什麽名字吗? 国王会问弄臣叫什麽名字吗? 别这样。我们就是不知对方的底细,讲起话上来才能大颠大肺,毫无顾忌。一旦你我知道彼此的真实身份,就会猜度,比如说 : 有个老师教我数学,他也教过你,假设你想跟我讲有关这老师的坏话,你就不免要三思——你说了这些话,眼前这小子会不会一个屈尾十(注六)原封不动报告给那老师知道? 何必呢,我们就维持这种样子,永不知对方姓名,也不需要深交,有空饮罐啤酒,扯谈一番……吁,饮胜!」
这个叫戴志的小子不肯告诉陈心他的名字,也令陈心没机会跟戴志讲他叫陈心,於是陈心笑说 :「好,饮胜……」然後陈心就没再下去单车径饮酒。
注一 : 饭盒即「盒饭」,广东话的口语是用「饭盒」一词的。
注二 :「餸」一词既可指小菜,又可指材料,此处指前者。
注三 : 广东话中的「捞」,有从事某一门生意或一个行业的意思,捞生意也就是指做生意。
注四 : 细佬跟大佬的意思差不多,只是反过来 : 可以指有血缘的弟弟,也等於谦称自己为「小弟」。
注五 : 形容人「有米」,指对方富有。
注六 : 「一个屈尾十」,指人「转头」就去做某件事,这词很难解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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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志》 93 (美攻强受)
…本日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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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是三碗热腾腾的老火汤(注一)。以前何清玉每个月煲几次老火汤,佛手瓜花生眉豆鸡脚粟米红萝卜雪耳老鸡乌鸡药材杞子淮山……饭桌上四碗热汤,一团团肥白臃肿的烟争先向上冲,又在空气中相遇结合交和。陈三愁跟陈秋老是心急地喝一大口,呛得面红脖子粗 ; 何清玉跟陈心就用汤匙,一口口徐徐舀入口,常常是他俩喝了大半碗,陈秋跟陈三愁只喝了一两口,在嘴边扇著风,说舌头给烫肿了。
陈三愁在外面有二奶的事通天後,家里就没了老火汤与白烟。陈心原以为这个徒具空壳的家会一直存在下去,但有一天家里忽然又有了老火汤,就是陈心会考那段日子。Study leave(注二)的某天,陈心在T市图书馆自修室待到七点半才回家,在独秀居的商场买了两份外卖,料想陈秋这大懒虫不会自己买晚饭。
一入家门扑鼻香。陈秋坐在饭桌旁,一双桃花眼惘然瞧著陈心。陈心听到厨房传来镬铲刮著镬底的沙沙声,菜香肉香填满了这个单位。陈心忘了那晚他是如何处理那两袋外卖,只记得他坐下,何清玉就端来三碗汤——一种浅淡的泥色,甚不讨喜,但一用汤匙搅动,沉淀的豆泥渐渐浮面,喝一口两口三口……喝完才知道,这是花生眉豆鸡脚汤。陈秋咕噜咕噜灌了一碗热汤,双眼被热气薰红,他用胳臂擦擦眼。
「Sorrow要考公开试,就要吃点好的,不要再食大家乐大快活了。」
何清玉捧来两碟小菜,又为两兄弟各添一碗热汤。陈心看著那阵阵妖娆的白烟,差点以为这是幻觉。两年後,他在J市永远华人坟场看到同一阵白烟,平淡地想 : 原来热汤的白烟跟香烛的白烟,也没什麽分别。
何清玉的灵位给嵌於一面墙上,她有许多邻居。因那时并非拜山时节,故只有何清玉这个新灵位上插了一株鲜花。何清玉死得很离奇,是因恶菌入了神经线而引发重症,死时,读中七的陈心还未考完高考,是陈秋赶到医院的。陈心慢一步赶到医院,陈三愁已经来了,陈秋站在陈三愁旁边,没有看任何人一眼。那晚,陈三愁要送他们回独秀居,陈秋打了陈三愁几拳。一回家,关了门,陈秋就勒著陈心的身子,像一个爆发的炸弹般,一张脸捂在陈心胸口,就大哭起来。
陈心吓得哭不出来,由头到尾,何清玉的死没有让陈心掉过一滴眼泪,他也不知这是什麽缘故。直至两兄弟一起去拜何清玉,他们笨拙地点起三根香烛,那丝丝灰白的烟才薰得陈心的眼睛湿润了。陈心皱眉,挤了挤眼睛,他看见陈秋也是这样。何清玉生前不爱吃油腻的烧味(注三)。陈秋沏了一壶铁观音,倒入两只小杯,放他们铺在地下的报纸上。陈心打开一个饼盒,里面有一条方型牛油蛋糕,又将三枝满天星插入灵位旁边的环。
「你一句话也没留给我们,你有五六年没跟我们聊天。你每晚不知去了哪里,你自从陈心会考那年後,就没给我们做过一顿饭。现在你没想过我们之後要怎样活下去,就莫名其妙地搬来这里住。」陈秋说,他以白色抹布擦净那灵位的云石牌,以及中央那张黑白照。他们这时才发觉何清玉的黑白照是最美的,丹凤眼内的神采,永远凝固於黑白灰之间。
「陈秋,我忽然好想饮花生眉豆鸡脚汤。」陈心看著香烛与香枝顶端那懒懒閒飘扬的白烟,这样说。
「饮你老豆(注四)。」陈秋嗤笑,又擦擦眼睛,一如当年他双眼被那碗老火汤的烟热得又红又湿润。
「也是……老母都死了,还饮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