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去哪儿?」陈心抚著戴志冒汗的背脊。相拥有个好处,是直接触到对方的身体,坏处是看不清全貌。
「你说呢?」戴志反问。
两人都笑了。陈心一条腿勾著戴志的腰,弓起身体,让两人的下体隔著裤子摩擦,戴志在陈心耳边喘著气,说 :「心哥,你跟几多个人上过床?」
「你猜?」
「一百个,哈哈,莫不是集邮王……」
「你真的想知道吗?」
「算了,反正你讲了,我也不认识,只要有一个是我就对了。」
「那也是。」
两人一顿,戴志说 :「那你最想……跟什麽人上床。」
「你猜呢?」陈心拥著戴志的腰,两人的下体还是紧贴的,陈心偶尔一挺腰,敏感处就摩擦起来,两人一同叹息。
「你最想上床的对象,必定是在现实中不可能得到的人。你有,我也有。如果是能够得到的人,就不会只是得个『想』字,我说的没错吗?」戴志哑声说。有时陈心不喜欢戴志那一针见血的话,使他无法作出任何反应。戴志一顿,忽然甩开陈心的手,翻身倒在陈心身旁,一眼也没看陈心,说 :「心哥,你常常要我听你话,我的生活被你绑得很紧,紧到有时喘不到一口气。在床上,你倒是从来没绑过我。不如这样,我今天就让你绑住我来做。」
「你又想玩什麽?」
戴志一笑,吻著陈心,然後说 :「你有的。拿些东西来绑著我、蒙著我的眼睛,我就完全属於你,无法想起别的什麽人。但你跟我做爱时,却因看不见我的眼睛,而幻想自己跟你最想得到的那个人上床,你就掌握了我的一切。这样不刺激吗?」
陈心就这样赤著上身走出房,进入一间他好几年没入过的房间。房里有一张过分整齐的双人床,墙上有一幅油画质感似的结婚照,女人穿著白纱,凤眼本来就细长得如笑眯了的样子似的,也不知她那时是笑了还是没笑。她靠著一个俊美的男人。男人穿著黑西服,一脸不知是真心或是假意的笑容永远凝固在这样一幅困在墙上的结婚照。
陈心在见到女人的脸时,心一阵猛烈的跳动,以至他不得不蹲下来,蜷缩著身子,去压下那种太激烈的跳动,那是一种恐惧之下的亢奋。平伏了,他打开衣柜——在打开前他已知道自己会见到一柜女装,然後他看见一排琳琅满目的时装,在最左侧处的衣架上,独是悬挂两条丝巾。他知道如果他开灯,会见到内侧那条是白色的,外侧的是黑色,但在黑水般的夜色里,两条丝巾看起来均是黑黑蓝蓝的。
白色那条,是陈三愁在某年冬天买给何清玉,说是生日礼物。黑色那条,是陈三愁搬走後,何清玉某天买回来,此後她每星期去酒吧时,都会戴著那条黑色丝巾。有时,绑在颈,有时,束在手腕,一圈缠一圈。陈心想过,吊颈或者是最适合何清玉的死法,即时年至三四十岁,她还有一身太过白的冰肌玉骨,与那条又长又柔韧的黑丝巾乃天作之合。但陈心没有目睹何清玉死亡的那刻,他只记得死後的何清玉像一个大理石雕像般躺在白色的床单上,一条白色的布覆盖她的身体,那张脸丝毫不能勾起陈心记忆里何清玉的那些温柔或暴怒的面容,彷佛一切回忆都随著她的死,被消除。
很多事都不再重要。被母亲打出来的伤疤一年浅过一年,记忆里的那些痛楚与被责打的画面,变得好似抽象画,陈心形容不来。
何清玉死了之後,陈心曾经在一个晚上行入房中,取了这条黑丝巾,然後坐在梳妆台前,先是系上自己的颈项。看了一阵,他解了结,重新在颈後打上两个紧紧的结,各执一端,往死里扯,直至忍不住一阵乾呕。
陈秋闻声而至,陈心见到镜子里的陈秋呆立在身後,但他丝毫没打算要解开丝巾。陈秋行至陈心身後,没说一句话,替他解了丝巾,说 :「你想勒死自己吗?」陈心没答,陈秋执起陈心一只手,用那黑丝巾缠上他的手腕,长长的丝巾裹著陈心的前胳臂。过了一阵,陈秋又一手扯了那丝巾,望著镜中陈心那张脸孔。
同为兄弟,陈心知道陈秋从他的脸看见了一张已经死去、并且再也没可能看见的脸孔的影子。陈秋扶正陈心的头,使陈心面向镜子。陈心合上眼,那一块柔软的布料覆上他的眼睛,陈秋拉著丝巾两端,在陈心脑後打了个结。陈心什麽也看不见,就感到颈项被陈秋的两臂勒紧,同时感到自己背上贴了一块温热。陈心的眼睛很热,他问陈秋热不热。陈秋说,热。陈心问陈秋,那你还不放开我。陈秋就没有回答。
现在,陈心问了戴志同一个问题,戴志揽著陈心,嘶哑著声 :「有一点。」戴志虽看不见,但他向前伸出双手,两手手腕内侧脉门的位置紧靠著,他说 :「我让你绑起我。」
陈心没有迟疑,用另一条白丝巾紧紧束著戴志双手,说 :「是你要我绑起你。」
「是我让你绑起我。」戴志重复陈心的话。他已无法再拥著陈心,双手好似一个大环,套著陈心的脖子,说 :「我感到很安心,因为我被你绑著,既看不到你用什麽表情跟我做爱,又能够套著你。有时我会因为太累,无力再揽著你,只能软著身子躺在床上任你插入来我的身体。每一次都很痛,而又不纯粹是痛那麽简单。心哥,你说你怀念、眷恋著痛楚,或者我也是。痛楚是原谅的前奏曲,子女做错事,被老豆老母打,打完之後,老豆老母会原谅子女。情人有第三者,回来之後被愤怒的伴侣虐打,然後得到对方的原谅,那是因为对方出於爱情而打他。我觉得自己做错过很多事,所以我从你那里得到痛楚之後,反而感到安心。」
陈心从一个痛楚承受者,不知不觉转成为施虐者。与陶微风有过的那几次性爱里,他知道陶微风在性欢愉之外感受到猛烈的痛楚。可是,陈心始终无法从施虐者的角色得到主人应该有的安心感。相反,他有时觉得灵魂抽离出肉体,惘然,搞不清自己与什麽人发生关系、搞不清自己是谁。过多的性快感令他迷失,有些时候他会想拿一把刀刺穿手腕的脉门,用自己的血肉与死亡见证自己的存在。
此时,他见到两张脸并靠在一起,感到黑丝巾末端开叉的丝线连同戴志的口鼻喷出的热气,搔得他的脸很痒。他抚摸著戴志的短发,乾、粗、硬,黑丝巾却柔如酥手。两种不可能结合的质感,有时如一支九尾草,撩著他的心防,有时像一把短刀,隔著一扇薄门猛凿,眼看就要刺破门壁。
「你现在是不是幻想我就是你最想得到的那个人,就是那个你曾经对他不起、那个让你懦弱地逃向痛楚的庇荫的那个人。」陈心问。
「你呢? 我知你一定不敢这样做,你不会敢想像那个你最想得到的人会成为你的泄欲对象。」戴志一阵嗤笑 :「这丝巾的主人是谁?」
「这是女人的丝巾。」
戴志沉默,胸口仍起伏不停。
陈心质问 :「这条丝巾曾经紧贴著某个人的肌肤,现在他不在这个世上。以这条丝巾为媒介,你跟一个曾经活在世上、但已经不在这个时空的人接触,你害怕吗? 你害怕吗? 你害怕吗?」
「我怕什麽,你要我怕什麽,真是好笑……」戴志扭摆著腰,牵动两人的欲望,说 :「谁害怕,谁就急著诘问他人是否害怕,因为他想找到同伴,去陪他、去证明他不是唯一的胆怯者。」
眼眶很热,好似那一个晚上陈秋绑上他的眼之後,陈心所感到过的那一种灼热。那是一种无法讲出口的热,因为没有人想明白。久而久之,形成一种不能揭开来的创伤。但戴志却一把揭开纱布,令陈心的伤心暴露在太阳底下,无遮无掩,不亚於在大街上裸奔的羞耻。於是陈心只能够紧紧拥著戴志,解开束起戴志手上的白丝巾,命令戴志抱著他。两个人像风暴过後被冲上沙滩的两尾游鱼,生命力在太阳的照耀下被急速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