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鹊蛋……”
她的声音又轻又细,却不知怎么就盖过了那呼啸的风雪与嘶鸣的火焰。马上的女人竟清晰的吐出了他的名字。
‘鹊蛋儿’愣住了,刚想要破口骂,却猛的反应了过来。他急忙转身,惊诧不已的望向女人,却恰好对上了女人那双明光灼人双眸。
忠正与狠厉同时交错的眸光,在那瞬间竟让人感到了无形的压力。竟令‘鹊蛋儿’心里生出了一分畏惧。
这个眼神很熟悉。他曾在一场逃难的旅程中见过一个与之有着同样眼神的女人。
“你、是……?”
“……是我……奕、辉……”女人的气息虚弱,她艰难的念出了四个模糊而又清晰的音阶。最终又再度陷入昏迷。
“什么、辉……”
记忆从脑海中闪逝而过。终于迷惑从‘鹊蛋儿’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除了了然还隐隐有了几分诚恐诚惶。
“小辉姑娘?!”
* * * ***帝*** * * *
风渐止。夜寒透,雨雪纷纷烟云笼聚。似愁怨,不退不散。
宏昌城中的火势渐渐停歇。不远处的关山间拼杀声依旧。——坎州王师还未打破关门,然而关内的中州边城早已内院起火,被乱军们洗劫一空。
乱世中,矛盾尖锐。这个时代造就了一批新的阶层。——他们不属于王公士族,即也不是良民百姓。事实上,他们大多数没有田产,甚至连法定的户籍都没有了,不服徭役不纳税,也不服从朝廷管制。组成了团体,以反抗朝廷与抢夺民众为生。
无论是朝廷公贵还是下民百姓,又恨又惧。
在朝廷王师面前,它们就像一只狡猾的老鼠:争抢战果,趁火打劫;而在百姓眼中,如果说朝廷律政猛于虎豹,那么这些匪寇们便如凶恶又贪婪的豺狼……充满着掠夺性,如骤袭的狂风,但凡驻留之地,余下的只是满目疮痍……
亦如此时。
……
那身形挺拔健壮的少年郎就仰首站在风雪中。关山上的火光照亮了他胸前的铠甲。
在他的身后是已成废墟的宏昌城府。在坎洲王的军队还未急攻占关口之前。他已带着他的军士们将这个边陲重城洗劫一空……
宏昌城地处西北边境,是连接关外洲城与中州的军政要地。城中府库里仍存有不少军机要案。
这一次劫城的目的也正是于此,只为这一室的案册图卷。——彻底探知中州西北一带的钱粮府库,险要地情。
如今目的已达。他们即将就此撤兵。避开坎洲王的锋芒,而留给其的,不过一座空城而已。
叫做阿牛的少年,看着眼前那溢满关山的烽火狼烟,扬起了眉梢。
“将军一直望着这关山烽火,可曾从中看出了什么?”男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沉稳之中有透出几分倨傲与洒脱。
“韩泉先生。”少年回眸而笑。
文士模样的男子缓步行来,仪态潇洒。他分明是笑着的,然而那笑容挂在唇角,却没有半分渗透进眼底。
转眼被称作‘韩泉’的男子已走近了少年,与之并肩站着,仰首望向了远处的烽火狼烟。今日得胜,军中众将士正聚酒欢庆,分封战果。只留下少年一人,站在这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独看这烽烟缠绕的天地纷繁。
“先生,天气寒凉,如何不在车中暂作休息呢?”少年的神色恭敬,在男子走近时候,他已向对方拱手伏拜,行的竟是对士族大夫的大礼。
“无妨,雪已经小了。一直坐于马车中,四肢僵冷,倒不如下了车,与将军你一同走走。”
‘韩先生’敛眸微笑,言辞间带了三分机锋。
少年仿佛无知觉般,他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恭敬谦和之余不失本身凌厉锋芒。
“能与先生并肩同看这覆掌风云起,弹指灰烟灭的繁华乱世,也实在潇洒得很。”
“哦?将军的确潇洒,只是不知将军从这烽火中看出了什么来?”
少年微笑。“先生何以知道我已看出了什么?”
“将军眉宇洒然宁和,笑容沉稳。自然是心中已有定数。”
少年突然笑了。他的眼底明亮透彻,自信果敢之余又隐隐露出了一份独断决绝。
“这一仗,坎洲王必败!”
看着面前锋芒毕露的少年,‘韩先生’怔了片刻,他敛眸,掩去了下一刻眼底多出的那一份了然与欣赏。
“将军何以见得?”
“兵贵胜,不贵久,行军之道莫过于战则必胜。坎洲王劳师远征,久停于关山。所谓耗国劳民,其境内形势动荡;境外,远征于海外,军将士们水土不服,三军锐气衰竭。这内外虚空,所谓失败即为天之理。”
“看这关山之中,坎洲王师,行阵不固,旌旗纷乱相绕,逆天时违地利,士卒气绝不属,戎马惊奔兵车折轴。而听它那金战鼓音低沉浑浊。——大败之兆。”
‘韩先生’沉默不语。只随少年一并望向笼罩于骊山关上漫天风烟。
最后,他终是开口轻叹,“关山云气零散,色如死灰。——韩某要先在此恭喜将军了。”
“——此次‘隔岸关火’,将军巧得的渔翁之利,令韩某刮目。楚将军少年英雄。为将,战能洞悉先机。为帅,气如渊魄如雷。长此以往,大业可成。”
他欠身朝少年低拜,句句机锋暗藏。
叫做‘阿牛’的少年唇角间的笑容渐渐隐去。
“‘韩先生’。帅为人主,将者以辅之。楚江不才,智疏谋寡,如今起义只愿一心辅佐‘叔父楚黎’谋成大业。望先生以后莫要在于众军士面前提这‘帅’字。楚江愿为卒,驱行开路披荆斩棘,以辅帅者求谋全局。”
‘韩先生’终于抬首,直对上少年的明亮的眼睛。“将军胸怀寰宇,非其叔父所能比之。今日韩某得将军为人主,心之所付,再无二主。此话,韩某只在今日说这最后一次。”
‘韩先生’躬身礼拜。这一次,他言辞间只剩下敬意与赞服。
那一瞬,少年的眉眼间笑意溢满。他伸手托住了对方,在四目相交的那瞬间,双方已将各自心思了然于心。只言片语间,属于这两个男子间的契约,达成了。
“韩先生快快请起!”
少年扬眉而笑,未再言。俊朗的轮廓在火光中显得坚毅锋利。
而‘韩先生’却在心中黯然低叹了。辅佐明君以平天下,是他今生所愿。而今不得不沦得与乱军草莽威武。他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为这来去无常命运感到无奈。——当然寄生于‘芒军’之中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准备着一条后路,使自己能随时从中抽身而出。
两人都未再说话了,相互之间各有谋算。少年远眺万里河山,眸光沉静。‘韩先生’猜不透少年所思,一时间也有些怔然。
气氛再次变得凝滞。
风拂乱了两人的鬓发。雪片簌簌飘落,如蹁跹的蝶,驻停在了少年睫毛上,盘旋飞舞终是轻轻坠地。
突听从不远处的营寨中传出了一阵喧哗。打破了雪夜中的这份难得宁静。
今夜‘芒军’行动取得了彻底的成功。军中的匪寇们围聚一堆,正为着掠劫来的战利品,欢欣之余,又不免为分摊不均之事闹的不可开交。
‘韩先生’不悦的皱起了眉。
少年也从沉思中回过了神,他扬眉,看不出喜怒。似是不经意的随口问向了正经过此地的一对军士们,“那边在闹什么?这样大阵仗。”
他的声音里满是调侃,那些被他问起的军士们听了,不由接连起哄,争相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