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往昔的美好都逐日褪色尽了,除了能感受到一些肌肤的慰籍外更多的是被
生活的境遇磨折得有些疲惫了。梅纾云少了陈东平这个坚强的经济支柱,一
下子要完全靠着自己来支撑起全部的生活内容倍感吃力,她给予唐文皓的那
些帮助都是在以前存留下的本钱,她盼着唐杰和唐雯能尽快毕业,这样她就
可以结束这种入不敷出的生活了。
梅开始将憔悴印到了脸上,那种往昔的洒脱和随意随着世事变迁而逐
日褪去,生活的巨浪终于以它持久的耐性和永恒的力量使梅慢慢地低了头。
梅开始象很多普通的妇女一样,忙着上下班,轻易不敢怠慢,来药房找梅的
人少多了,唯剩下一些老头老太。那些对梅心怀叵测或是有着纯美情谊的人
怕成了众人的话柄,纷纷收了心--不管是出于自愿还是不甘。同事们也没
有往日那般对她留有一些敬畏的余地,甚至是可以有些放肆。只要稍有矛盾
就会冷言冷语,语言的利剑经常在那些女人们娇嫩的唇间晃来晃去。梅只是
坚忍着,忍到了麻木的地步。由于经济上的突然逆转,她也开始关注那种蝇
头小利,单位有廉价出售的人参、银耳之类的滋补品,梅也开始拥挤其中,
唯恐落了后没有份,她想的是唐文皓的身体不好,需要滋补。常常是在单位
里焦头烂额地忙了一天回到那间破落的小屋里还要张罗晚饭,有的时候梅为
了方便就在单位附近的小店里吃些面条,那个时候她特别怕遇到熟人,怕别
人看到她略显菜色的脸庞,渐失光泽的头发和始终蒙着灰色的衣服。自从搬
到这条巷子里来,梅就再也没有穿过旗袍,那种闲适慵懒的心情也没有再现
过。和唐文皓也还得继续掩人耳目地过,陈东平似乎也不再理会他们,知道
一切无可挽回了,只是离婚是坚决不肯的,且坚决不让梅见到自己的儿子。
第一个三年就是这般胡乱地过去了,法院的裁定是让人绝望的,依然
没有判决离婚,只是说还将尽力调解,尽力调查核实有关的情况。梅那一夜
几乎要崩溃了,她一个人躲在小屋里,没有亲人和朋友,甚至唐文皓也不在,
她想着这种熬不到头的日子,偶尔也会想到以前,以前的那种安宁,心里是
死灰一片。隐隐地会滋生出对唐文皓的埋怨甚至对自己的怀疑,觉得如果说
当初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是自己无法抑制的陷入,那么到了今天已经是一些不
堪重负的拖累,让人感到生活的疲惫和无奈。以前是怕看到唐文皓那种哀莫
大过于心死的眼神,现在是讨厌,因为那一切让人心烦又不能起到任何作用。
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梅是始终无法解开心中的郁结的。自己如此掏心掏肺
也得不到孩子们的体谅,梅总觉得唐文皓在教育孩子这一点上是失败的。唐
杰再也没有来过一封信,而唐雯总是用那种鄙夷甚至仇恨的目光来审视梅,
梅都忍着,是为了唐文皓。唐文皓有自己的苦衷。为了和梅的事,孩子受到
了很大的压力,他觉得孩子是为了自己在亲戚朋友和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
所以他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训斥唐雯。至于远在外地念书的儿子,也许是受
了女儿的挑唆也变得冷漠起来了。
梅有的时候也会想到儿子陈亮,已经很久都见不到他了,本性中的那
些思念就象萦绕的轻烟,让梅在淡淡的回忆中找到一些属于自己的温情,没
有见到他,就跑到学校门口等他,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儿子对自己是非常的
陌生,陌生中还夹杂着些恐惧。梅把儿子搂在怀里看到他那种不自然时,心
里是有着自责的,由于缺少母亲的细致照顾,儿子显得有些脏,有着胡乱生
活的潦草痕迹,本来这是最需要自己照顾的与自己血脉相通的宝贝,而现在
既无法生出浓烈的情感又无法彻底地了却,梅在自责的同时又会彻底地怨恨
起唐文皓来,这种怨恨中隐隐地埋着些后悔。
对于陈东平,梅起先真是恨到了心底深处,为什么非得死吊住自己?
为了惩罚!而这种惩罚让梅吃尽了苦头,梅已经死了心,不回头。现在,梅
已经无所谓恨了,只是觉得命运和她开了个很大的玩笑,而陈东平仿佛就是
那个恶作剧的旁观者和制造者,在远处看着自己的狼狈不堪,想让自己后悔
莫及。梅纾云支撑着自己的支柱之一就是这种想象,她不怕所有人的嘲笑,
唯有的就是不得让陈东平再来嘲笑她,她要忍下去,决不回头。
梅纾云后来回想起那些在陈东平死前的大约七年多的日子感到真是简
单无比。除了谋生糊口,一点点地掏尽自己的积蓄为唐家的大大小小操持,
还有就是和唐文皓遮人耳目的幽会。当初唐文皓吸引人的一些才华和风度也
在时光的淘洗中褪了颜色。梅就是在不停地付出,不停地坚忍中将唐杰培养
到毕业且在北京找到了好工作,唐雯也上班了,而唐文皓和自己好象是要比
同龄人老得多了。
那是一个寻寻常常的日子,梅照例在药房上班,刚刚接了一个方子准
备去配药,同事来喊她听电话。是儿子陈亮打来的,梅非常吃惊,很久都没
有听到儿子的声音,那种声音好象在空气中飘浮,没有真实感。
妈--爸昨天晚上死了,是脑溢血。
然后电话就挂上了。梅觉得自己也要随那声音一起飘起来了,恍恍惚
惚,知觉一点点地从身上游离出去,留下的空白越来越多,手上的方子无力
地飘落下来。。
陈东平是独子,在上海没有什么亲戚,有的朋友也很少,唯有的是一
些在乡下的长辈。
梅又回到了久别的房子,心里是象踩在棉絮上一般的飘浮。很多年了,
她的生活里不管多拥挤或是多空茫,这一切都已经不再占据什么位置了。本
来以为再也不会跨进这扇门的,没想到又回来了,而且是来料理陈东平的后
事,她在法律上依旧是这里的女主人,理所当然地承袭着这里一切的财产。
梅想着,如果陈东平不是因为骤然暴病而死,一定会把这一切传给儿子,是
断然不会有她的份的。儿子陈亮已经长大,中学毕业进了少体校练球,人长
得又高又结实,儿子是应该承袭这一切的。梅宁愿那样,她不愿自己面对这
样的尴尬,然而她却是无法躲闪。家中的一切依然如旧,甚至梅那时没有带
走的衣服依然挂在橱里,好多都或霉或蛀了,只有在陈东平和梅纾云的卧房
里还挂着几件旗袍依旧是完整如新,这是梅新婚时陈东平特地找了裁缝来做
的。看得出,这些年陈东平是特地吩咐了人细心地照料着这几件衣裳。既而,
梅纾云料理完一切后又在陈东平的箱底发现了当初和陈东平仅有的几张合
影,那些照片被包裹得齐齐整整,压在一叠衣服的夹层里,还有几件梅当时
没有来得及带走的首饰,都安静地置放在一起。梅在几间屋子里晃来晃去,
到处可见自己当初的影子,甚至自己的气息依然气若游丝般萦绕着每一件
摆设,而陈东平的,那些属于他的气息和梅的气息依旧互为相拥没有
分开过。梅又站在落地窗前,默默地久长地,她再也不必选没有人的时候到
这里来寻求安静了,现在是不会再有人来打扰她了。生活的细节丝毫没有在
时间的长流中褪去,反而浮出生活的海面,一切愈显清晰,提醒着往昔你在
意或不在意的每一处。
梅的感动不知是因为陈东平还是自己或是生活的本身。追悼会的那一
天人非常少,梅长久肃穆地站在那里,陈东平安静地躺在那里,人早已是走
样了,可梅看得清晰,她可以从她的额头和头发上知道他的憔悴、苍老,梅
无声地哭,她想抑制住自己的泪,伤心和无可挽回的结局终于还是击垮了她。
梅住了六七年的那间破落的棚户房要被拆了。照理梅是可以住回那套
漂亮的西式洋房的,然而梅还是鼓不足勇气,她是觉得那些游荡的气息会缠
绕着她,让人不得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