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我们相拥在一起,出谋策划。
“告诉他们,你由原来的百分之三十让到百分之二十,一分也不行。”
“刚才我已经这么说了。”
“还这样坚持,告诉他们必须百分之二十,否则,你就不干。告诉他们,你控制着所有的销售网络,你了解这些药品的优势和劣势,你会找到一种更好的药来取代它,你再告诉他们你刚买房子买车,有大笔的贷款要还,你挣的钱如果不够应付开支的话,对,哭穷,先来硬的,再哭穷,他们不想失去销售网络,他们本来也只想要多拿一点。要是真的让厂长自己管销售,他也许一窍不通呢,他自己的能力他一定是有数的,所以你要稳住,你一定行。”
最终的结果是,我们仍得到销售利润的百分之二十,难关在半个月之后终于慢慢渡过了。
那半个月,我每天到医院打吊针、推拿。医治医院查不明的、专家也讲不出原因的腰痛,然后拔掉针头拼命往家赶,买菜、烧饭、备酒,然后打电话,既不觉得烦,不觉得累,也仿佛能够满足这样的状况,不再喊什么空虚,因为天天精神紧张,他每天一五一十地将谈判告诉我,争吵的内容,威胁的话,甚至还要动粗的细节都一一想来,毫不保留。那才是我的男人,爱我的男人,知心的男人,需要我的男人,我不厌其烦地倾听,找对策,看书,推想,如此等等。
而他,表现得比我还好。除了上班,他就回来陪我,带孩子,陪我看电视,怂恿我买衣服。所有这一切尽不做作,顺理成章,我一点也不怀疑他的诚意,但我怀疑这诚意的广度和宽度,就像怀疑我自己包容的长度一样。我们的内心都不约而同地庆幸有这样的事故,它让情感尽情释放和容纳。
在他的事业渐渐平顺下来之后,他真正的自己便又回来了。他抱怨受了累,压力太大,要放松,他去找朋友喝酒,到茶馆打牌,他去赛场看足球比赛,他对带孩子散步不耐烦,陪我看电影时他终于痛快地打起了鼾。
而我面对他失去关注的目光,炒菜时也神思飘荡,以致把盐当成味精放进锅里,尝过咸淡还没发觉。
直到他“哇”一声大叫,然后把不满的眼神递过来时,那久违的怨气又一丝丝把我围住了。接下来我仍然常常闹一些小脾气,但被惊吓一场之后,那叫声的疯狂程度明显减弱,也许是物质生活的优越要比精神和爱情更加有眉有眼吧,后来我干脆对他的变化听之任之了。
在二○○○年底,我们搬进新的小区,这里有流水潺潺,绿草茵茵,凉亭花木,小桥曲径。开发商们在青山绿水上大做文章,称之为城市中的乡村,我们兴冲冲地赶了这个时髦,好像我们对家乡特别有感情似的。
其实这里跟真正的乡村有天壤之别。
这里有现代化的联络工具,只要我愿意,一分钟就联结到了美国而不是茅房。这里有招之即来的美食,而不需下厨房。这里有保安守门,电子防盗,灯光通明而不是只有星星和月亮在头顶。这里有接受卫星节目的频道,让我足不出户,了解世界而不是村外。这里有电话一叫就有上门检查的医生,而不是赤着脚的赤脚医生。
这里有绝对的自由,我们共同享受而又互不干涉——隐私在门内,总而言之,我花几年时间打造了精良的环境。城市让我精致,年轻、有风韵,让我有时尚生活。我的邻居们彬彬有礼微笑着和我打招呼。只有我内心清楚,他们曾防备指责过的往他们门缝里塞传单的就是他呀。
过年,所有回家的人都在购票,挤火车,搬行李,我们不。我们带足吃的东西,然后躺下来,听着音乐、看着风景就到了。
我们去购物,买服装和首饰,不巧的是偏偏看中的都是最贵的,理所当然,我们得到了应有的服务和尊重。
我们去桑拿,孩子在包厢雪白的床单上打滚;我们穿着丝绸般的衣裳,看窗外雪花飘舞,我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冰冷成熟的眼睛以及随意却花了几百元才做出的发型,我知道我已经摆脱了过去的某种东西,但同时,我也丢掉了这些,虽然我无法说得清,也就无从找起,谁又知道我摆脱的不是我的宝贵呢。
欲望的代价(三)
随着富贵的增长,我们的脾气也相应地增长。
最近一次吵架就是因为他要吃火锅,而我要吃西餐。
他说,西餐有什么吃头,一点放不开,没有意思。
我说,火锅有什么吃头?辣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他说,我辛辛苦苦一天回来,吃也吃不好,也太冤了吧!
最后妥协的是我。
当然吃不饱的也是我了。
还有一次我要求他陪我逛商场。我们在从相识到结婚,无数次流连在城市的街头,看城市的风景,不管几个时辰,他都一陪到底,可是这种情况随着他业务的繁忙几乎都省略了,有一次,在我的要求下,他答应陪我出去一回,他还没进商场电话就响了,然后就蹲在台阶上通电话,一通就是一个多小时,通完之后,他的脸色告诉我,这笔生意成了,然后他掏出来一叠钱说,我等你,你自己去吧,我还有事。
我没有接钱,而是头也不回地回到了家。
他没有跟过来。
他在我的背后说,我没有时间吵架,我忙完了再回去。
等他忙完了已是晚上九点多钟。
他敲门时我站在门内涕泪滂沱,我说你已经不把我当人了。
他说我做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孩子。
我说既然是为了我,应该知道我现在要的是什么?
他说,那么你说,你要的是什么?
我说我要你放下生意,立地成夫!
他说,我没有钱时,你一天到晚小媳妇似的在外奔波。现在我省了你的心,你又叫我回到从前,我要真的不挣钱在家陪你,你肯定又要说我没有出息。你们女人都是得寸进尺。
我说我不喜欢你变成钱的奴隶,我说我喜欢当初那样情深意重的日子。
他说,情深意重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们吃在嘴里的是便宜货,穿在身上的是便宜货,没有钱就没有上档次的生活,没有钱就没有幸福。
因为这个理由,他的火气比我大。我只好听从朋友的警告,去用自己的美丽唤起他对家的流连。
我开始不露声色地打扮自己,我请了钟点工,然后天天上美容院。我幻想我变回青春靓丽的模样时再来溶化他的冷漠。
有一天他早点回来,家里没有人,于是到美容院来拿钥匙,我看见他站在大堂里,一身名牌,斯文地站在那里,小姐们用假得失真的声音恭维他:天哪,你是倪小姐的先生吗?倪小姐真有福气啊!先生这么英俊潇洒,四五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站在他的面前,嘻嘻地笑着。
一时间,我看见这个挺拔的男人和我之间好像两个世界一样,那些女孩子毫无掩蔽的人工卖弄,一下子把这个普通的男人拔到了空前的高度。
站在他对面的我显露出一种俗不可耐的寒酸和小气。
我没有任何抵抗地看着他,极尽无奈的眼神,早已暴露了我内心的空虚,让对方更加高大。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清楚地知道,我们之间的路已经岔开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水泼不进的恩爱情人了。生活中小小的对比就显露出本来的不和谐的节奏,我再也看不见他专心的眼神了。
我怀揣着满腹的忧郁,这个当初要给我一生一世幸福的男人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给我,因为他根本看不出我的痛了。
因为这些拾级而上的过程,这些蜕变的、让我的身体暗伤的,色彩斑斓而又无声无息的过程,已经让我不堪回首,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自己的有意忘却,过去的隐隐约约,仿佛只是别人的经历,但到底时隐时现,纠缠不放。
我们彼此关注对方的次数在慢慢减少,心惊肉跳的感动慢慢消失,我们天天见面,同床共枕,以致忘记了对见面的渴望之情。就像现在,一个看电视,另一个看书,彼此存在,彼此又无需存在。他们已不能从彼此身上看到鲜明的感人的东西,昔日那些让人想入非非的神思荡然无存。
他更在意的是我的饭是否做好,孩子是否安顿好,电话费交了没有,痛着的腰还是不是让我抱怨,他希望听到腰痛已好的好消息,不如说他不愿意听到哼哼唉唉的声音,那让人心烦。
我和邻居偶尔也拉拉家常,话题是装饰工程,物业管理质量和孩子入托的问题,对于爱情,他们不再有兴趣谈起,甚至是只字不提。在这里,岁月长了,爱情的故事却短了;生活丰裕了,爱情的经历贫穷了。
我们彼此了解,但是这对我们的爱情又有什么帮助呢?了解使他轻车熟路的就能进入我的身体,了解使他冷冷地看着我收拾——走。了解是他在我刚说一句:我要他回答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