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难想象他会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杜衡凝眸看著偏过头去脸颊通红的男子,那不是素日睿智冷傲的白玉天家郎,而是多年前执手相伴,羞涩又温柔的故人。
「这个、给你。」崇临把般若面具递给杜衡,眼中盛满笑意:「虽然很怪……以後让它代我陪著你,好吗?」
从没想过,世上真有流不出的眼泪。
「……你太傻了。」沙哑著嗓子,杜衡硬挤出的话音都变了调。般若脸上彩漆顺著木纹有几处开裂,从眼角到面庞,看来就像狭长泪痕。
华荣宫。
偌大主殿门窗紧闭,昭贵妃华服美髻、满脸怒容坐在上首,心腹太监孟公公随侍在侧,别无旁人。
杜衡推门进来,也不行礼,挑个舒适的太师椅坐了,嬉皮笑脸道:「娘娘急著找我,可是七白玉容粉不够用了?」
昭贵妃面上冷极:「原以为你是条长得花哨却懂人事不乱吠的狗,谁知你们父子俩居然贼胆比天高,背地里干些不要命的勾当,想早日投胎吗?」
「出了什麽事,大惊小怪的。」杜衡狞起眉头,一张俊脸写满不屑,心却隐隐浮现不好预感而跳得极快。
「你自己看!」哢啦一声,昭贵妃扬手往地上丢了样东西。
杜衡大惊失色,竭力忍住才没发出悲鸣──华妃常戴的白玉荆花发簪,被摔断成了三截。
孟公公阴阳怪气道:「要不是裹尸的太监识得那妖妃容貌,就被当成病死宫女混过去了。照顾她的老东西德全已经杖毙,两人尸首都丢出宫外喂狗了。」
杜衡青白著面孔,捡起散碎在地的白玉发簪紧紧攥起,锐利裂口划伤他的手掌却浑然不觉疼痛,挺直脊背强笑:「华妃是我父亲放的,但这些年都是我在派人关照,那又如何?比起个死人,太子和皇後才是娘娘最该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吧?」
昭贵妃心念电转。她知晓杜衡绝顶聪慧却油滑难捏,原就想以此事相逼让他帮忙解困,因而话虽厉语气却和缓了三分:「别想蒙混过去,为什麽吃里爬外护著那贱人?」
「呵,绝代美人,我见犹怜啊。」杜衡眯起眼睛,笑得邪魅:「金屋藏娇,普天下男人都会玩的伎俩,有何稀奇?」
联想往事,昭贵妃面色更沈,强压怒火:「此事暂且搁下,崇临那贱种呢?别忘了你跟我的约定,要保杜家上下平安,就别想再耍花招。」
「杜衡自是记得。药中落毒从没间断,孟公公不是常来勘验?那六皇子身子日衰有目共睹。但我不是说过了,留他条贱命尚有用处。六部暂时少不了他,况且朝臣、百姓,尤其圣上笃信他乃祥瑞吉兆,道尊赐福,死了必引起人心惶然,若万岁受此打击呜呼归西岂不糟糕。」杜衡嗤笑道:「当务之急解决了太子和皇後,稳住皇位,除去个半条命的崇临比踩只蚂蚁还容易。」
昭贵妃走过去,用猩红纤长如凶器的指甲挑起杜衡下巴,眼中满是焦躁与阴毒:「有什麽计策就快说。」恒帝病重昏聩只想升仙,皇後国母身份尚且难以动摇,再欲废其亲生太子谈何容易。
杜衡直视昭贵妃,双唇开闭间吐出十二个字:「太子出征,成也无功,败则加罪。」
在皇宫,皇後与太子的名衔不仅代表身份,更是生存保障。一旦崇宁有罪被废,皇後地位也岌岌可危。古来从无善终的废太子,亦无安享天年的废後。
实在好主意!就算羌人和阜匪军砍不死崇宁,在外要设计取他性命还不容易?更不用说战败算账太子一党连锅端,那霸占後位多年的贱妇她必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昭贵妃从喉咙里笑出声来,面上神色半似癫狂。
「我与太子交陪多年,他有几分斤两还摸得清楚。带兵打仗,他必败无疑。」杜衡言罢献宝似的从袖中掏出个小漆木盒:「这是我新调制的美颜秘宝雪莲玉露膏,有复返青春之效,和温水服用,每日三勺。娘娘若能更加明豔照人,迷得皇上立下诏书,大事必成。」
昭贵妃素来极爱美,闻言不由心中一动,接过漆盒,双眼闪动异彩。
翌日,三公九卿四品以上大员皆受邀集结兵部总衙议事。
崇嘉一改向来紧把兵权的态度,竟主动提出将武关所调四万兵马、赵洪涛一万余守兵的指挥权交给太子,连镇压阜匪军的上万驻兵的调动权也归他。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最愕然的当属崇宁。崇临入主兵部已稳住局势,何故此时放权给他?
「大哥忧国忧民,当初斩卢启善是你的主意,如今领兵亲征,收拾善後也该不会推辞吧?」崇嘉犀利的眼中毫无感情,吐出的话语令崇宁彻骨冰寒。
闵太宰沈声接道:「太子殿下通晓武艺,又擅兵法,解羌人和小小贼匪之困当易如反掌。」
几名高阶武将亦表示愿尊太子为主帅立功杀敌,建不世伟业。面上冷冷热热真真假假一看便知。虽有元老立驳亲征危险,皇上龙体欠安子女不宜擅离,却都被崇嘉一党以家国大计重於泰山、储君应为国执首等理由挡了回去,只妥协可增派骁骑军五千兵马,给他聊助声势。
此时此刻逼太子出征,决胜在外谋算在内,成也无功败则重罪,更遑论暗箭难防。但崇宁无法推辞,示弱无能无异放手皇权。失势储君下场可以想见,只怕他和皇後母子都性命难保。何其歹毒的招数,崇嘉绝没这等头脑,也不像是闵太宰和昭贵妃能想出的伎俩。
──崇临!一定是他,有如此敏睿心机和胆魄的绝无他人。
崇宁攥紧了拳头,骨节都捏得嘎嘎作响,却见六弟迟疑著站起身来。
「亲征并无必要。」崇临声音不大却极有力:「如今兵部是我所掌,调控安排都已妥善,主帅定由董晟将军担任,帅印将发,临阵换将不祥。大哥虽通文晓武,实战经验却嫌不足,故而……」
「故而什麽!」崇嘉一把扯过崇临的手将他拉了坐下,面色狠厉:「大哥都没反对,你瞎操的哪门子闲心。」
到这节骨眼还用惺惺作态演戏吗?崇宁全身血液都在逆流。亲兄弟又如何?成者王侯败者寇,他不曾留情亦不会希冀旁人留情。出征便出征,谁说定无转圜之机!
「我愿往。」
凤凰是不死鸟,必浴火重生。
第十章
柳公公端来茶点,却见他那太子爷还在桌前愣神。自从兵部回来崇宁就跟失了魂似的,直到掌灯时分还水米未进。明儿个清早就要出征,万一倒下可怎麽得了。正想劝两句,小太监突然报说杜衡求见,柳公公大喜,忙让领人进来。
掸了掸肩上落雪,杜衡迈进屋,四处打量。感觉上很久没来了,许是晚上的缘故,光线有点暗,而最阴沈的无疑是那用手指一下下来回拨弄烛火的人。
「烧伤了我可不管治,没带药箱过来。」
「杜……衡?」崇宁骤然抬眸,满眼的惊异和难以置信。半晌,寂寞却故作嘲讽似的笑起:「你来看笑话还是送我最後一程的?」
杜衡没答话,在他旁边的圆椅上坐了。他不说话,崇宁也没再开口。窗外风摇树影,枝杈横斜张牙舞爪,像有生命般跃动在窗纸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崇宁探身抱住了杜衡。动作虽霸道,力道却极轻,全身如风中残叶般轻颤著。杜衡抬起左手覆上他的背,感觉怀中人猛地抖了一下。
「其实你早有预谋吧?不管是杀卢启善还是後来的乱局。」
崇宁窝在杜衡肩头笑了:「不错,博弈有时也要走步险棋。三弟握有兵权绝不会坐以待毙将皇位拱手让我,但他无谋莽撞又易冲动,遇事必捅下大篓子。我虽杀人却依著法令,相较之下三弟罪责更重,定会自乱阵脚。而我只需静待时日便可火中取栗,铲除他和一众党羽,接管兵权身登大宝。」
「我曾经爬上过灵山顶峰。」杜衡突然讲起完全不相关的话:「也不晓得有多高,云都飘在半山腰。你知道我看著那风景想到什麽?」
崇宁摇摇头,抱著杜衡的身子不再颤抖,阖上双眼,感受著心脏在胸腔中有力搏动。
「站在群山之巅,才发觉到人有多渺小。贱如蝼蚁的百姓如何,万人之上的帝王又如何,一个人的力量永远无法改变天地。」杜衡将崇宁扶起,看进他的眸子:「当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