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白
人不会死于他犯的第一个错误,而往往是死于第二个错误。
初九想,他的第一个错误是什么。是那个风雨夜里离开曲断。那他的第二个错误则是回到洛阳、自投罗网。
他又摇头:他的第一个错误应该是一年前错上了梅尧君的马,从此以后他再也没做过对任何事。若时光倒流,那一刻他本有千万种选择,却只会千百次地重蹈覆辙。
木屋内空空如也,犹如清晨初醒时的枕边,余温尚存,却空空荡荡。
初九在屋内愣了许久,后来,回过神,便要去找梅尧君。出门前余光却扫到木屋内那只火盆,初九向它走了几步,半蹲下身,看入其中,灰黑色冷灰中还埋着半截木柴。他记得他走之前把火盆里的残灰清理干净,那这应该是梅尧君留下的。孩子气的,笨拙的印记。
那一刻,初九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巨大的、无法抵挡的绝望向他倾倒而来。他疯狂地想留下这盆灰烬,却无计可施无能为力。就连这点都做不到,他又如何去找梅尧君。
初九伸手进去,抓住一把黑灰,无意识地慢慢攥紧。他眉目低垂,脸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是平静的湖面,更是一片空白。
在此之前他的人生太过简单温柔,是一颗被溪水打磨掉棱角、被日光曝晒得温热的鹅卵石,他未曾感受过愤怒也未曾有过彻骨的悲伤;又或者他一直游离于自己的人生之外,喜怒哀乐于他都是美人隔纱。如今他身负巨大的悲痛和滔天恨意,缺失的表情却无法使它们形于色,这些情绪因此显得毫无说服力。
依谢纯玉话里的意思,梅尧君十有八九在梅庄掌控之中。回到梅昀风身边,好过与自己一同颠沛流离,但初九心中仍有不甘,抬脚又要往洛阳方向走。
路上,有心人恭候多时。
洗春秋仍然是那件把全身笼得严严实实的黑色斗篷,修长有力的手臂从斗篷下伸出,扼在梅尧君脖子上。他脚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一方是梅庄两人,一方却是他从沉檀宫带出的几个下属。
梅尧君被他制住,不敢稍动。他知道洗春秋大费周章夺他到手,他应该有会被他用到的地方,不会被轻易杀死,但内心的不安和困惑却如潮浪般翻涌。
洗春秋对他厉声道:“不要问我为何如此,缘故就回去问令尊吧,如果梅公子有命回去的话。”
梅尧君听到他那句“回去问令尊”,被戳中软肋,心头瑟缩了一下。他早知梅昀风私底下有些说不出口的动作,洗春秋此言如果不是故意挑拨,那便是说梅昀风与沉檀宫有什么纠葛。
他欲从洗春秋口中套出话,便顺杆子爬,道:“既然阁下要取我之性命,为何不索性让我做个明白鬼?”
洗春秋在兜帽下翻了个白眼,闷声闷气道:“我凭什么要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多费唇舌?让你带着我的话去说给阎王听吗?”
梅尧君见他不肯再说,他便也不再无谓地追问,转而道:“你现在不杀我意欲何为。”
“待会儿你便知道了,等你的小情人……是叫初九吧?”洗春秋道,“对了,等他来,你也可以问问令尊之事,初九应该略知一二。据我所知,他此行去洛阳则是为了戳穿令尊那没什么技巧的谎言。不过我刚得到消息,令尊手下的人动作极快,初九恐怕要做那个吃黄连的哑巴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他每说一句,梅尧君的震惊就增加一分,听到最后,他一时难以消化洗春秋话里的意思。他联想起与初九逃离洛阳这几月里,每每提及梅昀风,初九总有多多少少欲言又止的神态。他觉出异样,但如果是初九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宁愿装傻充愣不去逼问。现在,他隐隐感到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超他之想象,初九的隐瞒也显得疑点重重。
洗春秋不再说下去。梅尧君沉溺在方才那席话带来的巨大疑惑之中,也是默不作声。
渐近的脚步声因而显得格外清晰,是面无表情的初九,踏着一地支离破碎的日光而来。
“春秋在此候你多时了,道长。”
周围狼藉的尸体与零落的草木无不昭示着此前发生的激烈鏖战,也解释了梅尧君落到洗春秋手里的原因。
梅尧君和初九一个对眼,然后梅尧君又随即错开,他对洗春秋所言耿耿于怀,心绪翻涌,而初九的到来又加深了他的不知所措。
初九却不知自己哪里又得罪了他,情境也不容许他细想。他默默握紧阙一,预备与洗春秋一战,夺回梅尧君。他未曾同洗春秋交过手,对两人实力对比一无所知,更不知自己有几分胜算。但哪怕是同归于尽,他都不能让洗春秋对梅尧君不利。如果不是自己,梅尧君根本不会陷入险境,正如自己不回来找李启玄,李启玄也不会遭逢死劫。
两人相交,最初只是得过且过地将就在一起。他不知晓梅尧君对他有几分情意,他则更为被动,永远是被梅尧君推着走。梅尧君说,我们将就着一起过吧,他说好;梅尧君说,我要回去成亲了,他说好。
这时候,梅尧君站在洗春秋身边,洗春秋钳住他的脖子,他冷淡地对初九道:“你走吧。”
初九眨了眨眼。这一回他不要再次随波逐流。或许,他对梅尧君说不上爱,但却有责任。
洗春秋冷笑道:“道长可不能走,少了你,这出戏便不能演了。”
阙一在初九手中,仿佛在发出不安定的鸣动,那是剑意和杀意的激荡。
洗春秋也是武人,见之了然,道:“我奉劝你若是真在意梅公子一条命,最好和我别动手。我虽不敌你,但绝对能在你靠近之前杀死梅尧君。道长千万别因一时冲动抱憾终身。”
初九垂手,道:“放了他。”
洗春秋笑起来:“我要做一桩买卖。”
初九问:“条件。”
洗春秋笑意更盛,他的表情蒙上一层病态的兴奋,和凌左杀红了眼之后的疯狂极为相似,或者说他和凌左本身就很相似。执迷不悟,执迷不悟,一个执着于武,一个执着于情。一无所有之人总是全身心牵念于那根从眼前飘过的稻草,哪怕随它而去却是掉进更深的深渊。
梅尧君虽然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其实心弦紧绷,被眼前之人的一举一动撩拨,稍有风吹草动都会崩然断裂。
一字一顿,洗春秋的话语明明白白地传入两人耳中,像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所过之处,无坚不摧。洗春秋的回答只有四个字:“你死,他活。”
梅尧君难以置信地看向洗春秋,洗春秋脸上是不为所动的冷漠。
初九只挑了挑眉,问:“为什么要我死。”
洗春秋脸上的冰面化开,笑靥如春日南来的熏风拂过后竞放的春花,“因为你知道沈萧疏的下落。”而他要江白永远也不知道。
初九并不否认,“现在知道他下落的不止我一个。算算时间,梅昀风应该也知道了。”
洗春秋瞪大双目,道:“你难道告诉了他?不可能,你只见到了李启玄。”
初九道:“梅昀风的死士在一旁听到了。”他其实不确信谢纯玉是否听到,“杀了我,恐怕没什么用。”
洗春秋恢复了冷静,“道长不用为我担心。不管有用无用,今日你们中的一个,就要命丧当场了。”
洗春秋一手仍箍住梅尧君脖颈,一手伸入怀中,掏出一只黑瓷瓶,正是那日宁泽川给他的毒药的解药。他用内力将其轻而易举地轰成齑粉,在对峙的三人注视中徐徐散入空中。
初九一脸木然,梅尧君神情更加冷峻,但他们都关注着洗春秋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洗春秋又掏出毒药,道:“这是见血封喉的剧毒,解药,如你们所见,已经被我毁了。”
梅尧君嗤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