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喜大普奔
雪持续了一整夜,到天蒙蒙亮时,还纷纷不止。地上雪无人扫,积得很厚,走起路来颇为费劲。梅尧君到客厅时,全身力气都像被这一路的跋涉榨干了。
天依旧昏暗着,厅内点了几支白烛,烛光是发黄的纸页那样的颜色,令人无端地忆起陈年旧事来。初九端坐在主座上,神情肃穆到近乎空洞,安安静静、单单薄薄,被烛光映得像个旧书画里的人。
梅尧君走近了,看到他的脸色,心中极是不忍。失魂落魄地在两边的太师椅上坐下,讷讷地问道:“你还好么?”
初九还能答什么,自然是一个“好”字。
然后两人竟一时无话可说了,各自正襟危坐,生疏而冷淡的样子,像一对真正的主宾。
梅尧君当然明白,他的要求对初九而言是无理到近乎残忍、苛刻到近乎无情了。他甚至不敢去想,初九是怎样的心情、又会如何看他。这样诚惶诚恐,并不是梅尧君惯有的状态,他没来由地预感到,他将因此永远地、无可挽回地失去什么。
“初九。”僵持许久之后,梅尧君终是开口了。
那头的初九方才大概是走神了,听见他的声音,回神似的抬起头来。梅尧君不经意对上他的目光,顿时心头一震,初九的眼神,分明已是在乞求了。
梅尧君被灼伤般地阖上双目,他心里痛极了,更恨透了自己。他愿意把心都挖给他,却不能回应他本应理直气壮的期许,而要他这样可怜巴巴地求他。足以见得这心也是不值钱的,是虚有其表的花架子。
“陆竟他并非有心……”梅尧君的声线颤抖得不成样子,说了半句,觉得这样的场面话太过单薄,转而说道,“陆竟他多次舍命救我,我决不能坐视他去死。”这后半句被他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余地,可见其决心了。
初九眼里的光霎时间熄灭了,他垂下眼帘,问道:“梅公子,贫道可以说不么?”确乎是疑问的语气,他还指望着梅尧君,指望梅尧君告诉他,他是被体谅的、是被尊重的、是可以不必去做如此艰难的抉择的。
然而梅尧君却说:“不可以。”
梅尧君说,你不可以。
你可以得到梅尧君或者说梅庄的道歉;可以得到丰厚的、真金白银的报偿,用以修缮清微观破蔽的宫观、充实清微观空虚的库藏;还可以得到梅庄的庇护,在梅庄的羽翼下,保清微观永世太平,梅庄存在一日、清微观便存在一日,这个承诺将世世代代、永不更改。
但是,你不可以说不。
三个字便足以浇灭一切的念想,是多么干净利落。
梅尧君是世间第一等多情之人,也是世间第一等薄情之人。
初九听着听着,渐渐笑了起来。他觉得这个世界简直太荒唐了,他从不知道感情可以这样利用、从不知道性命可以如此偿还、更不知道天道与公理从来便虚弱无力任人践踏。可明明昨夜他们还在雪地里互相取暖、看看不见的星星、说说不尽的话……亲密得像是一个人,何以今日却各自站在对立的两面?
初九并非不爱笑,可梅尧君从未见过他这般的笑容,他越看越是心惊,恨不得立即冲过去抱住他、告诉他一切都依你我什么也不要了。但梅尧君终究是毫无作为。很久之后,初九笑着,很是轻松地说道:“好,那便听梅公子的意思。贫道立刻便差人放了陆竟少侠。”
梅尧君突然感到一个巨大的空洞在心上撕裂,又感到一阵轻松,然后他也笑了,说:“多谢观主,梅庄的承诺,不日便将兑现。”
于是,顺理成章的,陆竟保住了性命,而清微观也能得到巨大的好处——这真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任谁都挑不出瑕疵,值得所有人击节赞叹。
“原来你们在这里!”敞开的大门突然涌入七八个人来,这几人横眉怒目、杀气凛凛,一见便知来者不善。“堂主死了,我看你们一个梅庄、一个清微观,难逃干系!”
原来这群人是刘堂主的手下,适才在观外树林发现刘堂主尸身,自然便想到梅尧君和初九的身上,是兴师问罪来了。
梅尧君无心同他们搅和,否认道:“此事与我无关,也与清微观无关。”
来人冷冷笑道:“就知道你们不会承认。不承认也无妨,总之把命交来。”说着便拔剑而起。他们仗着梅尧君不会武、初九又旧患缠身,以为两人定然是只能束手待毙的,因此出手出得毫无顾忌。
梅尧君没想到和这群人竟然没理可讲,但眼下情势危急,顾不上太多,只有一个念头:不可再令初九受伤,于是断然挡在初九前方。初九呼吸乱了一下,脸色煞白,正要站起来。
“跳梁小丑,也敢如此放肆。”突然,一道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却响彻天际,这群人听了,无不止住脚步,左顾右盼,却死活不见发声之人。
“是……是谁装神弄鬼、不敢现身?”
那声音冷冷一笑,“就凭你们,也有资格教我不敢现身?”话音未落,从门外射进一道剑气,顿时便割下最靠前之人的头颅。鲜血汨汨地从短颈处喷出,吓得这群乌合之众顿失颜色。
众人再抬头时,门口一前一后出现了两人。梅尧君很快辨认出他们便是凌左和昨夜见过的陌生男子。那名男子轻蔑地扫过在场之人,道:“不必问了,你们那位堂主是本座杀的。”
余下的人被同伴的死一唬,方才的气壮山河便只剩了个空架子,彼此面面相觑,也不敢轻举妄动。其中一人壮着胆子再问:“你究竟是谁?”
男子笑道:“真是变天了。二十年前,这武林中人谁敢说不认得本座?”
梅尧君心里隐隐有了答案。果然,有人试探着问:“你是……沈萧疏?”
“不错。”沈萧疏说道,“今日饶你等一命,回去告诉其他人,你们堂主的命,向我沉檀宫来讨。”
见眼前之人无一人敢吭声,沈萧疏继续说道:“另外,那什么聚丰楼灭门一案,也是我沉檀宫所为。冤有头债有主,虽然江白身死,但你们亦可向着本座来。本座之沉檀宫,从未开过敢做而不敢当之先例。”
“魔,魔教……”有人恐惧地呢喃道。
沈萧疏仰天大笑:“魔教如何、正道又如何,强者生、弱者死,这才是天理。今日饶你们这些蝼蚁不死,还不速速滚下去?”
不待沈萧疏说完,那群人便已偃旗息鼓、如鸟兽散。梅尧君却始终未曾移动半步。待厅内其他人走尽,沈萧疏款步上前,问道:“你便是梅尧君?”
梅尧君见他面目俊美、却威势逼人,丝毫不减江白,方知其言不虚,而他说的江白已死恐怕也是不假,心中十分复杂。又闻他询问自己,虽不知是何用意,却已不知不觉便答道:“正是。”
沈萧疏略点了点头,又道:“你可知江白死前,托本座为他取你性命?”与此同时,一抹雪光般的剑已经横上梅尧君的肩颈。
这乍听之下有些意外,但细想却是情理之中,梅尧君从容地点点头。
沈萧疏见他竟然毫无惧意,颇感有趣,竟收了剑,说道:“胜之不武。本座此回也饶你一遭,他日再见,便是你之死期。”
梅尧君迎上他的目光,郑重其事道:“晚生谨候前辈。”
沈萧疏反手将剑柄递向梅尧君,梅尧君一愣,不待他问,沈萧疏已先行作出解释:“把它交给那小道士。本座送出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听闻此言,梅尧君定睛一看,这把剑竟是他昨夜趁乱扔出的阙一。正想问沈萧疏为何不亲自交给初九,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空无一人。
——初九已经离开了。
沈萧疏向清微观外走去。他在此地滞留了近二十年,此番再回,便是彻底的了断。自此以后,他还是二十年前沈萧疏,是江湖中人人闻风丧胆的魔头。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便问紧随其后的凌左:“江白想要那个梅尧君的命,你可知是什么缘由?”
凌左沉吟片刻,道:“属下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