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兰国内国师的地位十分崇高,在人民中的威望几乎仅次于皇帝。而侍奉紫微宫的女子历来都是从贵族女子中间挑选,不但要长相貌美,而且需习字通文,被选入紫微宫后,从此侍奉国师左右,以处子之身终老。
突厥人认为,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个恶魔,只有神罚通天的国师能涤尽她们的灵魂。所以即便入了紫微宫后再也不能享男欢女爱,依旧有不少女子趋之若鹜。
跪在地上的女子是坨罗族的郡主,身份高贵,容貌绮艳,她看着夜箴指尖顶着的蓝色雾团,荧荧光雾里,似蕴裹了浩瀚星空,多触目一分整个人便多沉沦一寸。她心下暗忖,或者他将是古兰国历史上第二个能化实灵力的人,第二个如车可汗王一样不可仰目企及的存在。
夜箴捏诀的十指慢慢展平,蓝色雾团悬在掌心上逐渐收缩,消失。他静坐片刻,撩袍从蒲团上站起来,俯身取过金盘里两柱紫涎香。
女子目光微微抬起,正好看到他俯身时白玉璎珞扫过脸颊,灰瞳深幽,神容俊美摄人。历代国师皆为耄耋老者,最年轻的也已过天命之年,何曾有人如他这般年轻已尊享国师名位。女子脸孔泛红,羞赧的低下头去,心中思量着若要侍奉他一生一世那也是甘之如饴的。
夜箴似乎并未注意她异样的神态,取过香烛后,走到正殿中央,为车可汗王续添香火。
古兰史上记载,车可汗王出身寒族,却天赋异禀,可通神灵,他只用了三年便将四分五裂的散族揉合起来,为第一任古兰皇帝创下了辉煌盛世,也有人说这位车可汗王意图吞并当时国力胜隆的东朝,可惜在策划中途却突然猝死,据传,他死的时候面色祥和,身无创痛,去的十分平静。史说,他是被神招而去,他的魂灵将会永远庇佑古兰子民。他便是古兰朝的第一个国师,也是唯一一个封王的异族,因为他身上有一半的汉人血统。
夜箴看着眼前高大金身的车可汗王,面容冷峻,眼中并无那种敬畏神色,有的也只是漠然。
什么通神灵,庇佑古兰万民。那个曾威风赫赫连东朝也避讳三分的强大王朝不照样一分为二。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神恩,一切不过人为而已。他盯着神像的双眼微微眯起,薄唇轻抿露出讥嘲一笑。
“国师可在。”倏而,殿外传来柔和女声,夜箴回身,已见她跨入殿中,一身明霞深红的对襟坎衣。
“公主。”夜箴朝她敛襟欠身。
“国师。”琪雅同他作礼,论身份,国师的地位不逊于宗亲帝姬。
“公主来紫微宫可是有要事?”夜箴拂袖,邀她偏殿入座。
“我有一事,想请国师帮忙。”琪雅随夜箴走入明光敞亮的偏殿,在窗下落座。
夜箴见她言辞闪烁,扬袖将端茶入殿的侍女挥退,这才道:“公主不妨直说。”
琪雅咬着红唇,好似挣扎两难,思忖半晌后才终于鼓起勇气看向夜箴,十分慎重的说:“请国师为我朝未来吉凶卜算一卦。”
为皇朝卜卦是天大的事情,完颜澈登基前已经祭过天地起过大卦,万没有想算便算的道理。
眼见夜箴面有难色,琪雅低下头,双手绞着袖子,一脸张惶无措。
“公主是有难言之隐么?”夜箴双瞳中忽而闪过一丝异光。
“我……昨夜作了个梦。”琪雅低声说道,目光纠紧的看向夜箴,眼中俱是惊恐。
夜箴微微一笑,晨光下他的肌肤近乎剔透,“是噩梦吧?”
面对他温和笑容,似乎所有惧怕都不足以骇动心神,琪雅慢慢平静下来,“我梦到王都沉陷,残壁断垣入地三尺,满目疮痍……”她不敢再说下去,单手覆面,显出无助孱弱。
这是亡国征兆,当初为完颜澈起的卦象绝不是如她所说这般。
“天下九合,盛世繁昌,这才是真正的卦言,公主未必杞人忧天了。”
“不,不是这样的。”琪雅突然伸手抓住夜箴的手腕,她的五指有力,艳红丹蔻几乎切入他的肌肤,“国师,您信我,若非自王兄登基后,这恐怖梦魇日日来扰,我也断不敢让国师再起卦的。”
夜箴蹙眉低头,轻声道:“公主可否先行松手?”
琪雅这才发现自己莽撞了 ,倏地收回手,喃喃道出一句:“抱歉。”
夜箴将被她勒出五道红印的手腕用袍袖盖住,起身道:“大卦不能再起,为定公主心神,我再起个小卦吧。”
“有劳国师了。”琪雅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复又朝夜箴屈膝行礼。
夜箴取来一个漆盆放到桌上,又从袖中掏出三枚铜钱合在掌中。琪雅只在完颜澈的登基大典上亲眼见过夜箴起大卦,不但过程繁复,所需的一应用具也十分苛刻,出不得半分差错。平日里有巫言占卦,用的却是麦穗的桔梗。似夜箴这般用钱掷卦,还是第一次见。
“这是六爻么?”琪雅好奇,听说汉人算卦常用六爻。
“确实。”夜箴回道,三枚铜钱在掌中被摇得叮当作响。
“这可准确?”她脱口问道。
夜箴看着她,只微微弯了下唇角,并不说话。琪雅为自己的出言无状而懊恼,这话问得好似怀疑他的能力一样。
“抱歉,我不该多话。”琪雅致歉后,收声不再打搅他。
夜箴将卦钱掷在漆盘上,三个背,是变爻。
“如何?”琪雅上前急急问道。
夜箴将三枚铜钱拾起,笑道:“即是六爻,便是要掷六次才准。”
琪雅赧然,不好意思的‘哦’了声后,站到了一旁。夜箴双掌合起继续摇卦,心中却已经掠起古怪的念头。
六下掷卦后,天象大显。分明与完颜澈登基那日起的大卦截然相悖,短短数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影响这个王朝如日中天的气势?夜箴骤然沉默下来。
琪雅见他神色凝重,一颗心也被吊了起来,却又不敢贸然开口,只能站在那里干着急。
夜箴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一一梳理,脑中忽而闪过一丝明光,似有什么正在破茧而出。
“国师,卦言所说是何?”琪雅按耐不住,终于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
“大吉,皇上必然能创下一番不世伟业,成为古兰历史上最具传奇的皇帝。”他说的含蓄,其中意味却很明显,完颜澈不但能统一古兰王朝,足迹还可能南下。
听到他这么说,琪雅总算松了口气,只是心中还隐蛰着一些不安,“那我为何晚上会作这种恐怖的噩梦?”
“公主想听真话?”夜箴慢慢将漆盘内的古钱掂起,收回袖中。
“国师此话何意?”琪雅不解,既然她问了当然是想听真话的。
夜箴看透她的心思,撩袍在椅上坐下,“我怕说了真话会惹公主不快。”
琪雅心思微动,却道:“国师但说无妨。”
“那就请公主恕在下失礼了。”夜箴看向琪雅,犀利的目光似乎能将她所有思想都洞穿,“公主不相信皇上。”
“国师此话从何说起。”琪雅从椅上惊起,目光骇然看向夜箴,为何那深藏避讳,连自己都不敢随意想起的念头,会被他一语道破。
“公主不相信皇上能取东朝天下。”夜箴看着她脸上神色几度变幻,笑得淡薄,“公主怕皇上拿不下东朝,反而将自己赔上,是不是?”
“没有。”琪雅脆声抢道,可惜自己这番举动反而显得欲盖弥彰,她大概也发现了,脸色一下变得惨白,“我……我没有怀疑过皇兄,我……”
她有些语无伦次,双手攥在身前,紧紧相扣,显出了她的无措。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以公主才会夜夜惊梦。”
“其实,我私底下并不想皇兄扩张疆域的。”她神色黯淡下来,语声萧索,“我总觉得我们现在的生活其实已经很好了,我们不该再贪图那些不是我们的东西,我很怕皇兄会失败,到时候……”她不愿再说下去,因为那个结果绝不是自己愿意看到的。
“公主宅心仁厚,只是公主不是皇上,自然不会明白一个男人,一个有能力逐鹿天下的男人,面对万里山河,心中蕴藏的是何种澎湃情潮。”他用平静语调说着宏图霸业,她也静静听着,“皇上要的是千秋万代,成者王,败者寇,也不枉男儿此生。”
琪雅似乎有些明了,又似乎更加糊涂了,她憨实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孔,“我一个女子心胸没那么大,或许不能明白皇兄想的吧。不过无论如何我都该信任皇兄的,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陨俱陨。”她复又朝夜箴弯腰屈膝,“多谢国师指点,我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公主能想明白,日后便不会再半夜惊梦了。”夜箴淡声一笑,双手扶住她的手臂将她托起。
“来国师处那么久,不知可否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