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辇车停在上元宫前,朱璃的宫梁上悬着九盏明黄的绢灯,证明了皇上圣驾在此。完颜霆庆推开车门,由内侍搭了脚凳走下。
除了空中风声响唳之外,整个上元宫看上去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他特地放慢步子,目光警戒的四处游弋逡巡,确实不见有侍卫躲在暗处,不由松了口气,只是心头古怪愈发厉害。
侍女宫娥都束手站在正殿前,说是里面传话让太子殿下独自进去。回廊狭长,雨丝扑打朱栏,风吹得檐上宫灯摇摆乱飞,灯光忽明忽暗。
走廊尽头,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暗处,偶有惊雷闪过,完颜霆庆才能看清他一身褚衫,是皇帝身旁贴心的大侍丞。
完颜霆庆朝他走近,每走一步,他就心跳快一分,直到还差三步,那侍丞苍迈却阴鸷的脸孔映入眼帘,他差点就有落荒而逃的冲动
还不待他开口,那侍丞噗通一声跪倒在他的面前,声音被雷声掩去大半,完颜霆庆依稀听到几个字:“……鸾妃……皇上……殡天。”
内殿里,灯树辉煌,映的满殿如白昼般敞亮,一股龙脑瑞香扑鼻而来,香郁袭人。大侍丞掀起碧茜色的合欢帐,顿时露出了床榻上骇人欲绝的一幕。
完颜霆庆一时震在床前,整个人愕然如被电雷劈中。
“怎么回事?可有请太医来看过?”从初时惊蛰到如斯冷静,他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心中既哀恸又愤怒,隐隐的还有些不能为人所知的蠢蠢欲动。
老侍丞低头站在床帏后,从头至尾不曾看一眼床榻上死状奇诡的皇帝,“老奴以贵妃身体不适为由请了太医院值班的胡纥准太医,太医说……”
“说什么。”完颜霆庆厉声,背在身后的十指不自觉的攥成拳头。
“太医说皇上是……是因为纵欲过度,精竭而亡。”老侍丞如是回道,“老奴擅作主张,以皇上手令传殿下入宫,此刻除了这殿中的人,无人知晓殿中情况 。”他态度疏恭有度,语气平静,似乎早就猜到了此间生死一瞬。
完颜霆庆上前按住他的肩膀,五指施力,老侍丞低着头,额上渐渗汗水,却不发一个声音。
“你……很好。”许久后,从头顶上传来他浅浅的笑声,老侍丞心中一松,脚软的几乎站立不稳,“太医正跪在殿外,不曾出去透露过半点风声。”
完颜霆庆负手,目光扫过殿中雕梁画栋,风屏玉珊瑚,冷声道:“鸾妃呢?”
老侍丞道:“老奴僭越,事发之后鸾妃娘娘意欲离宫,被老奴挡了下来。”说是挡,恐怕用了些手段才是。
身裹绸纱绫罗,发鬓散乱,脸色苍白的鸾妃被老侍丞从偏殿带出来,她十分害怕的抱着双臂,瑟瑟发抖,手腕上被绳索勒出的青紫痕迹清晰可见。
“鸾妃娘娘,皇上猝死在你的寝宫内,你可有什么话要说的。”完颜霆庆阴恻恻的看着面前瑟缩畏惧的女子。
“殿下,这不关我的事,我确实什么都没作过。”鸾妃一下子扑倒在他脚下,扯住他的衣袍哀戚道,连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也是动人的。
完颜霆庆弯腰下,食指轻佻的挑起她的下颌,轻声道:“真的什么都没做吗?”
他眼中腾腾杀意不加掩饰,鸾妃打了个寒噤,“皇,皇上只不过用了一点春水而已。”
“你可真是妖孽,居然让父皇吃这种东西。”他拇指狠狠掐住她的下巴,白皙的肌肤被指甲刻出半月形的血痕。
鸾妃不敢挣扎,大滴大滴的眼泪自那双细笔精绘的双眸中滚下,“平常皇上,皇上也用的,从未出过事情,不知为何今日,今日会……”她悲痛欲绝,不知是为皇上,还是为自己的前路哭泣。
“现在哭还太早了。”完颜霆庆声音柔软下来,掐在她下巴上的拇指松开,抚上她白皙如凝脂般的肌肤,拭去颊边泪痕,“这春水是谁给你的?”
“是……是巫言大人调配的。”鸾妃早乱了心神,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巫言。”完颜霆庆眉头深攒,脑海中闪过电光火石,原来她刚才所说的天命所归,水到渠成竟然是这个意思。
她已为自己铺好了所有的路,就等他慢慢走过了。
“殿下。”鸾妃怯怯的唤他,完颜霆庆浑身如被雷霆贯击一般,打了个寒栗,目光再次看向身下艳色无双的女子,不禁柔和了几分,他低声轻问,“娘娘可要想好了,这药是巫言给你的,还是夏王给你的呢?”
鸾妃惊骇欲绝的看着他,眼睛瞪得浑圆,只觉面前站着的人似魔非人,她摇了摇头,意欲往后退去,他却快她一步的扼住她纤细的脖子,俯在她耳边轻笑,“娘娘可得考虑清楚了,弑君之罪,当从凌迟,你这身细皮嫩肉可受得了那三千刀?”
鸾妃被她扼的说不出话来,素菱轻裹下的身体抖的如同风中落叶。
完颜霆庆又道:“若是有人主使你的话,至多罪死,我也好让鸾妃体面上路。”
榻上皇帝尸骨未寒,塌下已有人计谋深算,不惜借刀杀人于无形。明亮的内殿,浓郁的香氛里带上一股异样的味道,丝丝缕缕,是死人的气息。
“鸾妃想好了么?”良久后,他才开口,阴厉的笑声回荡在她耳边,如同催命的魔符。
她颓然无力的点点头,连泪水也流干耗尽,完颜霆庆满意的松了手,漠然看她身子软绵绵的伏倒在地上,无声喘息。
“用父皇的手令将夏王急召入宫。”他看向守在角落的大侍丞,断然吩咐,“夏王入宫后,调羽卫营,各处戒备,封锁宫门!”
夏雨滂沱,沥沥抽打屋檐。
完颜澈的书房里,耶律宝隆将大狩期间各地送上的折子一一汇总呈给完颜澈,一大摞的奏章被耶律宝隆分别抽出精要,誊写在一张折子里,完颜澈不肖一会儿就将这十五天的情况消化清楚了。
“各地粮草辎重你要督办,特别是胡尔克和金葛戈,向来喜欢浑水摸鱼,你可得瞧仔细了。”完颜澈端了手旁的茶杯,喝了口香茶。
耶律宝隆振袖揖手,“臣明白。”
“前边情况如何了?”完颜澈口中的前边正是与东朝相衔的安佑和岚海关一带。
“善咄和琚怀正按部就班,一切发展都在陛下的预料中,不过……”他打了个顿,完颜澈眉峰微挑,眼中精茫闪烁,耶律宝隆斟酌了一下后,才道:“不过安哲奔袭嘉陵关出了些状况。”
“怎讲?共九万大军还打不过尧摄军么?”完颜澈翘着腿,靠在圈椅上,手中茶盖轻拂茶汤,口气听着有些波澜不兴。
“在安哲和东突厥五万骑兵赶到前,尧摄军先一步的进入了嘉陵关。”耶律宝隆双手拢在袖子里垂在身前,“嘉陵关易守难攻,安哲不敢妄动,一直在旁窥伺等待机会。”
“哼,西突厥也就这点本事,连个嘉陵关都守不住。”完颜澈讪笑连连,将手中茶杯信手搁回桌上,“传信给安哲,让他回撤。”
“是。”耶律宝隆恭然领命。
“二十五万军队整饬的如何了?”完颜澈又发问。
“一切安整完毕,随时可以起兵。”
完颜澈十分满意的微笑,“三日后朕要御驾亲征,这声势要作得越大越好。”
耶律宝隆望向完颜澈,那双深湛如幽海的碧蓝瞳眸中闪烁着无与伦比的自信,那般风采,让人不自觉的甘愿俯首追随。
“臣,明白。”他再次揖手,深深弯下腰。
完颜澈面前的书桌上摊着一张用笔所绘十分精细的地图,上面标示着两国相邻的城邦,大至都郡小至乡县,都标的巨细靡遗。
“东朝……”他口中轻吐着两个字,目光定在地图的某个角落上,唇畔勾起,露出了一个森凉的笑。
天下棋局,到底谁才是那个博弈的人?
“这雨看来是停不了了。”昭阳推开宫窗,风裹斜雨扑打进了窗台,瞬间打湿了梨花的横梁,昭阳不得不把窗子又合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