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支颊,手中惦着毛笔想了想,又在空白处用草体写了两行字: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每次回信时他都会写上两句话,不是此情可待,便是相思似海深,就连那字都如人心,每一个锋笔折勾都是思念。
他将信塞到信壳里,封上印泥后盖上他的私印。走出行帐后,那位信使还立在门口,他将信递还给他,信使熟稔的将信塞入胸口,行了礼后,这才离开,准备彻夜驾马赶回王廷。
完颜澈站在门口看着信使将他的一片心意带走,马儿驰骋,越跑越远,突然心头有些失落,下次再收到她来信的时候,他是否已经攻入了东朝?
这种问题多想无益,他返身往另外一顶行帐方向走去。
军帐前巡逻的士兵见他到来,纷纷立正行礼。
“军医来为安哲将军换过药了吗?”他随口问道。
士兵答道:“正在里面换药。”
完颜澈颔首表示知晓了,信手打起帷帐,果然见一名军医正在榻旁帮安哲拆换身上裹着的绢纱。完颜澈见他们要行礼忙摆手表示免了,“好好上药。”他径自在一旁椅子上坐下。
军医低头继续为安哲拆下缝在伤口上的线,重新敷上白药。
“伤应该好的差不多了吧?”完颜澈看安哲身上伤口累累纵横,不禁微蹙了眉头。
“烧伤基本已经痊愈,其余刀伤还需有些时日才能养好。”军医如是回道。
“陛下,我没事了,我可以……”安哲急道,后半句话却在完颜澈冷厉的眼光下收了回去。待军医收拾好所有东西,退出行帐后,他才憋出余下的半句话,“请陛下允准末将协助臣将一起突袭沁阳。”
完颜澈目光不客气的将他半裸的身子一番打量,哼道:“你就好好养伤吧,想戴罪立功有的是机会,还需急在这一时半刻的么?”
安哲的心思被完颜澈一眼看穿,又毫不客气的否决,不免有些泄气,“陛下,您就惩罚我吧,不但没有歼灭尧摄军,还被东朝的军队摆了一道。”想起这茬,安哲心中就冒火,要不是当机立断的用了火攻,恐怕真要被人家瓮中捉鳖了。
“看来东朝的骑兵也不能小觑么?”完颜澈冷笑,说实话,他真是打心底里有些瞧不起这些汉人,不过看来事事总有意外,反围剿安哲的这支骑队就让他刮目相看了,“与你对阵的人,能把你逼入这番境地,真是不简单,原以为东朝只有三大营的骑兵厉害,看来是深藏了实力。”
“三大营?”安哲听了完颜澈的说辞,怔了下,忽而陷入沉思,他努力回忆着当时境况。东朝三大营的骑兵全着银甲,唯一可以识别的便是颈上不同颜色的系巾。尧摄军是红色的,飞羽营是黄色的而骁骑营却是青色的。
完颜澈见安哲骤然沉默,目光逐渐变深,“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安哲正襟危坐,脸上神色喜忧参半,“陛下,我怀疑当日围剿末将的就是骁骑营。”
完颜澈不动声色,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安哲咽了口干沫,心中愈发激动,“虽然他们脖子上的系巾都解了下来,但末将注意到有些人的手腕上却绑着青色的巾带。”
完颜澈微挑起长眉,饶富兴致的说道:“但凭这也不能说明对方就是骁骑营。”
“在最后突围火攻的时候,对方有个将领贸然闯进了火海,被我们断后的骑兵所伤,我听对方的人喊他……楚将军。”当时情况十分混乱,安哲几乎也是压阵最后才走的,这才能看到那奇怪的一幕,那位年轻的将军几乎像是疯了一样,如此冒险跃过火海只是为了捡一样东西。若非他的亲卫及时赶到,恐怕他也没有命可以回去了。而安哲的一时踯躅,也让他白白错失了这个手刃敌方将领的大好机会。
“楚将军?”完颜澈翘着腿靠坐在椅子上,口中反复咀嚼着三个字,脸上透出一丝玩味笑意,“难不成是骁骑营的上将军楚桓?”
“啊!居然是他!”被完颜澈提醒,安哲这才幡然醒悟过来,顿时懊悔的肠子都要青了,当时不该认为对方只是个普通将领,而没有果断下手。
“我居然把这个麻烦的人放走了,陛下,您罚我吧。”安哲哭丧着脸,行伍这么多年,他觉得此刻是最失败的,他居然会犯如此严重的错误!
完颜澈走上前,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反而十分愉悦的安慰他,“你不但无罪,而且有功。朕恐怕得好好赏你了。”
安哲眨了眨眼睛,半张着嘴,不明所以的看向完颜澈,而他开怀的笑靥不似假装,安哲挠了挠头,糊涂了。
“你将他大伤,这便是功劳了。”完颜澈负手而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摸样。
驻守壶关的骁骑营主将身受重伤,届时臣将突袭,还有谁能救沁阳于危难?
“真是连天也佑我们。”完颜澈眉目飞扬出夺目神采,眼底激荡的是无与伦比的自信。
安哲仰首看着他,那种睥睨天下的傲然姿态,如山峦一般高大的让人不能企及,甘愿为他赴死效忠也无怨无悔,安哲看着他的目光中渐渐煽燃起狂热的光芒。
“什么?你现在要去沁阳?这个时候?”楚桓追出门的时候,赵宸刚坐上马车,楚桓想也不想的就拉住马缰,不让他上路,“你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赵宸坐在车里,单手拂起帘子,神色淡淡的对楚桓道:“将军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这里不方便。”楚桓咬牙道:“请侯爷移步说几句话不会耽搁侯爷上路的。”
赵宸看了眼他,还是走下了马车。他立在庭院里的那棵大树下,以背对着楚桓,“楚将军有话就说吧。”
“你知道帝都来的消息了?”楚桓揣着小心问。
“先皇崩逝,新帝继位,楚将军说的是这事吗?”冰冷漠然的语气不似他平常的为人。
“这事天下皆知,我说的是旁人不知道的事情。”楚桓朝旁跨了一步,转到他面前,惊讶的看到他眼中涨满湿红。
原来他早就知道,却一再自忍,谁都不告诉。
“如果不是我瞧出端倪,你是不是就要这样心不甘情不愿的去沁阳了?”
赵宸不回答他,他却再三咄咄相逼,“你就忍心这么看你妹妹受到莫大的委屈,仍旧一言不发,你就这么忍心……”
“那你想要我怎么样?”赵宸眸中徒然暴涨怒色,恶狠狠的盯着楚桓,“他是君,我们是臣,他要我们如何,我们有的选择吗?”他的声音凄哀下去,右手攥紧的拳头猛地击向面前的参天大树。指骨间传来剧痛,他【炫】恍【书】然【网】无觉,多么期望这一拳打在的是那个人的脸上。他从小呵护备至的妹妹,竟被他如此伤害!
“你在这里气也没用,你还是先回帝都吧,太子妃现在一个人留在皇宫里,恐怕……”楚桓兀自喋喋不休,他所说的那些其实是自己万分想做,却没有立场而为的,他只是希望赵宸能回到帝都,保护她别再受到伤害,即便赵宸的力量也是微不足道的,但总聊胜于无。
“回去?”赵宸转过头看向楚桓,冷冷哼笑:“湛江大水,粮草调度不济,你却让我这个三省节度使揣着一个不能言明天下的理由回帝都去?你是不是嫌我们安国侯府还不够倒霉?”
被他这么一说,楚桓才惊悟过来,即便此刻帝都天崩地裂,只要皇帝不下旨,赵宸就不能回去。
“那怎么办,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楚桓喃喃自语道,眼中逐渐流露出哀色。他是恨不能插翅飞到她的身旁保护她,可实际上他不能……
“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赵宸的声音也消沉下去,似哀叹亦似悲切,“若那时你能鼓起勇气来我家提亲,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楚桓低着头,不敢去看赵宸,怕看到他脸上毫不留情的讥嘲,垂着的眼中蔓延无尽的俱是悔痛,“旻蕊从出生下来便注定要成为凤凰的,我等一届凡夫俗子怎可高攀。”
“是呵。”赵宸一声长叹,其中包裹多少无奈和辛酸,先皇和皇后对赵家的恩泽谁人看不出来,皇后在宫宴上笑谑要让兮月郡主作自己儿媳妇,这话又有多少人会当作是玩笑?扪心自问,若换成赵宸自己恐怕也不敢上门求娶这么一个女子的吧。此刻,他又怎好怪罪楚桓。
“福祸在天,生死有命,谁也怪不了谁。”赵宸靠着树干,颓然坐倒在地,“我从来也不知道旻蕊会对你存有这份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