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琅然一步一履地跟着父亲,俊丽的容颜满是漠然,一双浅色眸子,澄澈明净,两旁的声色犬马皆不能掩了这份宁静。
穿过繁华的街市,过一犄角,沿巷深入,一片肃穆威严扑面而来,将军府到了。
施父停在面相凶恶的石狮旁,连日奔波至此,终于露出疲态,“琅然,我们去见见你霁言哥哥,拜一拜韩伯伯吧。”
施琅然的眼中光华流转,郁积于胸的千百般思绪被生生压住,终于落得一个字:“好。”
五年前,施琅然初见韩霁言,不过十岁。
父亲带他去京城拜访挚友韩将军。入府,过一耳房,沿回廊,进中庭,施琅然便见一白衣少年,手持方天画戟,破天划地,身如游龙,形若惊鸿,身姿潇洒。阳光洒落,恍若画中人。
施琅然一时愣住,少年却已收戟立身,微笑着向他们走来,身形颀长挺拔,容颜俊美无俦,点漆的眸子像是澹然沉静的黑曜石。
他躬身作揖,“施伯伯。”
施父畅然大笑,“韩小子,你武功又精进了。同辈之中,怕无人能及你。不愧为将军府的少公子。”
韩霁言还是笑,神情不动,“施伯伯谬赞了。”眼神却落到一边。
“什么谬不谬赞!”施父顺着他的目光,大大的手掌拍着施琅然的头顶,“这小娃子便是施琅然了。”
施琅然虽年幼,却出落得仿佛观音座下的善财童子,十分漂亮。此时黝黑的瞳仁瞧过来,显得他生动如活物而非画上的仙童。
韩霁言笑意加深,漂亮的眼眸里光华点点,看向施琅然,“琅然,我是你霁言哥哥。”
明明不过初次见面,却油然生出一种亲近之意,施琅然也没在意对方过于热切的眼神,只道:“霁言哥哥。”
韩霁言笑意更甚,复又上前几步,执起施琅然的手,侧身对施父道:“父亲已备好棋局在书房侯您了,琅然,就交给我吧。”
施恒看着郑重其事的韩霁言,不由抚须大笑,“韩小子,莫不是还记得当年打趣的约定?”
韩霁言闻言一怔,冷静的面具一下破碎,“那不是打趣!”
施恒笑得更欢。
“施伯伯说了,许琅然为吾妻!”
“你那时还不过是六岁的娃娃呢?何况琅然可是男娃。”
“韩伯伯,你可不能因为我人微言轻而毁约,便是男娃,也是我的琅然。”韩霁言攥紧琅然的手,掷地有声地说。
“你这小子,有点意思!”施父深深地看他一眼,眼神夹杂着说不清道不白的探寻和郑重,“那就交给你了。”说罢,向书房走去。
韩守平威名远扬,看起来却不是虎背熊腰的猛将,反而像个儒生。他穿着方巾长袍,褒袖方履,坐在圆形的纸窗边喝茶。
“这次可不要以茶代酒地糊弄我了。”施恒目力极佳,老远就看到韩守平老神在在的喝着茶。
韩守平听罢一笑,从案几下抓起一罐好酒,“酒在这,老规矩,先下棋,后喝酒!”
施恒和韩守平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韩守平少时游历江湖结实了武功不凡洒脱不羁的施恒,两人一拍即合,相交甚笃,结为了异性兄弟,更许下了后代的姻缘,只是没想到施恒只得独子,韩守平两胎皆为男童。
“你家韩小子可了不得,居然从我手里讨琅然!”施恒酒兴方酣,把先前庭院的见闻说了出来。
“霁言当真这么说?”韩守平抿抿嘴,自家幼子向来是沉稳有礼的典范,却不想还有这番意气之争。
“绝无半字虚言!”施恒吞下一口酒,“守平啊,你可养了个了不得的儿子。”
“这叫什么了不得!”韩守平看向窗外的桃林,韩霁言正带着年幼的施琅然嬉戏,清风徐来,花瓣翩翩,少年清俊,幼童讨喜,端得是一副美景。“小小年纪的……莫糟蹋了你们家神仙童子。”
“什么糟蹋!”施恒也看到了窗外的景象,他收回目光,闷一大口酒,声音转低,“若是他们真能当此乱世相守不离,倒是旁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韩守平笑了笑,和施恒举杯相碰,“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后辈的事,我可不管了。”
韩守平是威名震天的定远大将军,韩霁言是将军幼子,众人称道的人中龙凤。施恒是德高望重的武林盟主,施琅然是盟主独子,疼在心尖的神仙童子。上天让他们在最美好的时刻相遇,已是日后最美好的回忆。
☆、第 2 章
“听说了吗?韩大将军战死了!”城门旁买豆腐的李小拉着一旁酒楼打杂的小二说闲话。
“怎么不知,城墙告示贴着呢!这会儿怕是全京城都知道了吧!”小二将擦桌的白抹布往肩上一搭。
李小叹口气,“可惜韩家全是大英雄,善人没善报,那叛徒居然害得将军身死,落得韩家只有一个男丁的地步。”
“哼,什么叛徒。”小二看看四周,凑在李小耳旁说道:“我在酒楼里听到不少风言风语,说是上头那位!”小二瞧瞧京城的方向,“不满意韩将军没有回朝参加登基大典,所以……”他用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人就没了。”
“啊!”李小一惊,手中卖豆腐脑的瓢“哐”的一声掉在地上。
鞑虏扰乱中原,韩守平奉命平乱定边。连征八年,鏖战三月,不料副将阵前倒戈,一朝命殒,将军府辉煌已是昨日。于时,韩霁言二十一,施琅然初及十五。
七日停尸,出殡前三日,施恒带着施琅然星月兼程,夜抵汴梁。
将军府并不忙乱,只余凄清,偌大的庭院不见仆群,树篱花影,无甚风雅,心生悲戚。施恒禁不住再叹口气,连应门通报的仆役也没有了,盛衰兴败,月满盈亏,也不过弹指挥间。
长身玉立的韩霁言自回廊而来,白衣无尘,身姿优雅,花木掩映下,不似将门虎子,却像钟灵毓秀的江南才子。近到眼前,却发现连日来的阴霾未让他犹如银月的面庞染上异色,面对施家父子,绽开一个略显歉意的笑:“时值多事之秋,怠慢了二位,请见谅。”
施琅然被他这般疏离清冷的话说得一怔。施恒已怒极反笑,“好,好,好,不愧是韩将军的好儿子,你莫不是以为自己是佛祖神仙,担得起世间一切吗?”
韩霁言一顿,这才露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嘴角也不再勾起,只道:“施伯伯,您虽不是朝廷众人,但牵扯进此事终归有害无利,您的恩情我已承,上一炷香,我们便就此别过吧。”
施恒沉吟,“我与你父亲相知相交三十年,你合该知道这番话于我无用。”
韩霁言的眼里终于显出真实的笑意,“自然知道,但姿态总归是要做足的。”
几日的悲苦凄凉一扫而光,施恒朗声大笑,“你这个滑头的小子!”
风雨飘摇之际,已受了太多冷漠与落井下石,这份坚定的温暖才让韩霁言觉得他确实活于人世。
韩霁言偏头看向施琅然,昔日里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已长成顾盼生姿,风流俊秀的光华少年。对方亮若秋水的黑眸定定地望着自己。韩霁言久久压抑的情感终于倾泻而出,上前拥住施琅然,“琅然,你长大了。”
施琅然的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轻声说道:“霁言哥哥,我可以陪着你了。”
对方的气息破开岁月的鸿沟又一次如此清晰,施琅然一时有些恍神,他闭上眼,感受着胸膛内不受掌控的心跳,回抱住韩霁言。
那一刻,他觉得世上在没有什么能珍贵过这份契合的温度,在没有什么能炽热过肩头渲染开的液滴。
月上中天,施琅然几经辗转仍难以成眠,遂披衣坐起,淡淡的清辉洒在身上,他突然有了赏月的兴致。穿过花木掩映的回廊,却发现韩霁言手持长戟独立中庭。
他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抓紧衣袖,没有出声,亦没有上前。
韩霁言在舞剑,剑身并不轻盈,在月光下锋芒毕露,隐隐泛着血色。他的身旁散落着几个大酒坛,他一转身,一回旋,便酒气四溢。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韩霁言直刺出手,苍茫的歌声在静夜里愈散愈远。
“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挑出一朵剑花,忽然剑势一转,凌厉的刀锋划破枝头开得正艳的繁花。
“马上琵琶关塞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