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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江中救治过他。还被这患者的遭遇唏嘘过很久。其间也无数次为他所不能感知到的亲人真情扼腕,深深叹息过。
他妻子说,永远都不会放弃丈夫。他孩子说,永远都以父亲为骄傲。他昔日的朋友和同事络绎不绝的看望他,照顾他。
就这么光阴荏苒,一转眼到了现在。
最近几年,几乎医院年终领导会议,都有人会提到昔日英雄占据的这张宝贵的病床。是啊,这是医院,不是慈善机构,当初SH为了荣誉把救治英雄的这接力棒接下来,压根就没想到英雄非但有过人的勇气,还有顽强的生命力。
他以不变应着外面世界的万变。二十多年来,他无悲无喜的遭遇了双亲的去世。感情甚笃的妻子满头的青丝业已发白。儿子也长大了,英雄又在无知无觉中当了外公。
从车水马龙到门可罗雀。最可怕的是,他还要顽强的活下去,余江中甚至都怀疑这样执着的生命对此人的妻儿来说会不会是一种比死亡更为恐怖的残酷。
余江中在医院偶遇过英雄妻子,也偷偷观察过她。那曾经是个明艳照人的女人。但现在女人的容颜远比她实际年龄要苍老憔悴的多得多。
有可怕的念头在余江中脑海盘横不去。谁说死亡对亲人来说才是最致命的残忍?其实,像这样的苟延残喘才是最致命的。
生命的逝去给亲人们带来的无比伤痛终将成为过去时,或长,或短,再深再重的伤也有结疤愈合的一天。而这种绵绵如针时不时都会刺得你鲜血淋漓的一个人的存在呢?
当余江中带徐子健的父母对看沉睡的英雄时候,心难免也沉沉的。每次院党委会,对于要把英雄从医院搬走的提议,作为院长,余江中都是不置可否的,因为当初同意接纳英雄的老院长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作为接班人的他如果动了要赶英雄走的决定,那么他就得背负心狠手辣的骂名。这么说来,内心深处,他何尝不也是希望,这生命能够有尊严的彻底离开?
但这是唯一的一次,余江中会带人过来看望英雄。他甚至平静的对徐子健的父母说,“二十五年了,他一直躺在这儿,你们呢,还可以撑多久,你们以为?”
说这句话的时候,余江中的心堵堵的,真他妈难受。他在骂自己,余江中,你真卑劣啊。利用一个可怜人去压垮可怜人,算那码子事啊。
可为了心爱的人,他不得不这么硬撑着做其实并不情愿做的事。而且他相信被机器包围着的面如槁灰,手似鹰爪;身薄如纸的英雄影像一定深深刺激到了徐子健的父母。
“如果您们儿子能表达意见的话,我深信,他一定不会愿意像这样,”余江中声音愈发低沉下去,“活着。”
说完话后,他和董医生送全身都在微颤的一对老人回家。当然,他知道,他要的答案不会那么快的来到,他要给徐子健的双亲充分思考的空间。
余江中并没有等太久。
60
60、第 60 章 。。。
“徐长发”。当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签在了家属放弃同意书的右下角时,余江中这才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老友记陈昆仑陪伴在他身边,一直保持缄默状态,待余江中把骨外当班医生叫过去悄悄耳语的当儿,静静审视着他。
余江中说完,掉转头,脸色终于现出这几天难得的晴朗,嘴角也弯曲出微微上扬的弧度,“看什么,不认识?”
“不是,只是为了长见识。”
余江中就知道要被这老家伙调侃一番,既然心情还不错,索性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脸皮故意往下一拉,“长啥见识,你啥见识没有?”
“就是没见过现在这样的你。”
两人顿时沉默了一会儿。
“我真的不觉得,自己和过去有什么不同。”请原谅这个男人的言不由衷吧,因为如若要求这世上每个人句句话都来真的,那这个世界上大多数都不发疯才怪。
那一句话才说出口,余江中就意识到陈昆仑目前眼睛里看到的他有多么的怪异。
这些年来一年三百多天天天他就压根没说过几句真话,也没落下几个真心的朋友。他余江中笑里藏刀,绵里藏针,保护自己的手腕一套又一套。其实徐子健这事,对SH来说压根就不算事儿,再大的事儿,SH也压得下来,再乱的场子,也犯不着他一个堂堂SH的院长出来挡。
他完全可以叫底下人按着程序办。什么样的风浪他没见过啊。何况几个乡下人。实在不放心,就让陈昆仑出面。
可是,徐冉那张哭泣着的脸和眼睛里透出的迷茫和倔强打垮他了。这几天余江中脑海里转悠的就全是那些了。
所以他必须自己出面动手,送徐子健一程。
陈昆仑感慨的那句话,确实是有感而发。虽然余江中对着骨外科医生耳语的几句话他完全听不见声音,可通过对老友几十年熟稔程度,他也能通过那薄薄上下嘴唇的蠕动猜出个大概。
因为太熟悉这个人的秉性,所以陈昆仑才会如此惊骇。
薄唇的人无情。所以,余江中这个人啊,最面热心冷了。就是太知道老友的德行,当然也包括陈昆仑自己,他们这帮子天天混一块的朋友,哪个不是这样啊,家里老婆那是必须的,但偶尔人生有段插曲嘛,那也是必须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嘛。
但是,其实无论爱谁,都不会超过爱自己。所以,老婆死了,掉两滴眼泪,日子还要往下过,官还要继续往上做。神马都是浮云啊。
但余江中这到底是干什么呢。他要亲临杀人现场。虽然只是拔掉一根气管插管那么简单的操作。但对于一个表面标榜唯物主义者其实内心还是惧怕因果宿命报应的余江中,这个从来都拒绝让自己身上沾染血腥气的男人却这么做了。
他还嘱咐当班的把徐医生支开,不许走漏消息。
如此心细如发,不是爱是什么。
余江中啊余江中,你是从什么时候让自己陷得如此的深得?老同学啊老同学,你是什么时候把自己变得如此的狼狈不堪?
冷不丁的,陈昆仑开口,“为什么要避开他?不是有句老话,吃一堑长一智吗。你以为你就老这么着,护他一辈子吗?”
“不是护,也不是避开他,而是,我怕他一下子受不了刺激。”
“受不了刺激?受不了刺激他就别逞能啊。救人也要量力而行,三思而行。莽莽撞撞这是多少次了?我先是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二百五呆在SH这么显著的科室,后来知道你的关系才恍然大悟。于是又不明白了,怎么这种二子也能在骨外跳上跳下闹腾得开,现在才彻底晓得原来根儿在你这儿,是你宠着他惯着他他才成这样的啊!”
没等外科主任陈昆仑叨叨完,余江中忽然道,“很快,就惯不着了。”
余江中的普通话略微的有点坳,一时间陈昆仑还在闷闷地想,到底是惯不着还是管不着了,有陡然忆起他前几天给徐冉点拨的一条路,不免心惊,难道是徐冉那小子在余江中面前说了什么。他还在愣神呢,余江中已经转身快步离开了,留给陈昆仑一个英挺的背影。
不匆忙转身的话,余江中真怕自己会绷不住。真的,这几天脑子里乱乱的,想了好多事,人也怪,都过了半辈子了,如今一回首,这才发现该握住的其实一样也没握住…………
和妻子快过了三十年,现在仔细一想,好像从来就没有心灵交汇的时刻,吃饭,睡觉,儿子,房子,票子,一切错综而有序的细节充斥他们日常的所有。
年轻的时候忙学业,没顾上陪父母,等父母去世时候才开始后悔没尽的儿女孝道。
再等儿子长大了才隐隐约约遗憾没尽的父亲职责。
每天都好像忙忙碌碌,筋疲力尽,细细想来又好像什么都没做过。
之前曾经也有瞬间的闪念,但没如此深入系统的去想,去回顾。
就因为人往往只看着不可知的前方,只想着为不可预料的未来打拼,而恰恰总是忘了认认真真活在眼下。
于是,活着,又好像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努力过,却好像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看别人都很犀利,看不透的人永远其实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