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她说了什么吗?”
“没有。我跟你说过,我……我很平静,非常平静。平静到……我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他的手有些颤抖。
“好吧,”蒋医生似乎很轻易地接受了他的说辞,“不管怎么说,你跨出了一步,很重要的一步,我想这是一个很好的变化。”
“……你真这么想?”
蒋柏烈微微一笑,用他那种惯有的、充满磁性的声音说:“我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
董耘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五点半了。他点了一支烟,穿过种满了梧桐树的校园,来到灯红酒绿的马路上。每一次下雨,这个世界仿佛就被分成了两半,一边是浮于地面的现实世界,另一边,则是倒映在雨水里的虚幻世界。
他觉得自己常常很难分清哪一边是现实,哪一边是虚幻。从五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开始,他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曾是一个意气分发的有为青年,对人生抱有伟大的理想,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与渴望。他在最得意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他认为最合适的女孩,他爱她,她也爱他,他们从家世到智商,样样匹配得刚刚好,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是人人称羡的一对。他们结婚了,那么热烈地爱着的两个人在情最浓时互许终身。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他是上帝的宠儿——连他自己都是这么肯定地相信着。
可是两年之后,他们遇上了一场可怕的车祸,在那场车祸里,他失去了几片骨头,以及……他的妻子。
那也是一个下雨的夜晚,他开着车,她则坐在他身边,他们像往常一样去父母家吃饭。在过江的大桥上,反向车道的一辆车冲出隔离带,狠狠地撞上了他们。撞击发生在车的尾部,由于冲击力,车子调了个头,在这悲剧般的旋转过程中,副驾驶位被旁边车道的货车撞个正着……救护车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气了。
董耘的人生就此改变。
他醒来时,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地方是能够动的,父母在他身旁流着眼泪,分不清到底是喜悦还是悲伤。如果说喜悦,就有点显得太不厚道了,可是他一直觉得,当睁开眼的一霎那,他确实在母亲眼里看到了喜悦——因为跟已经被宣判了死亡的儿媳比起来,儿子能够活着是一件多么多么幸运的事啊!
他没有参加妻子的葬礼,因为他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出院之后,他又花了半年的时间来使自己恢复成一个正常人——至少看上去是正常的。这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挫折,从没经历过逆境的他强迫自己忍受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各种痛苦,甚至可以说,从那时开始,他一夜长大。
父亲因为一直担心他,终于也病了,于是康复后他接管了出版公司,这份他拒绝了很多的工作终于还是被接受了——他必须这么做,经历了生死之后,他更能够体会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
不过他做得不好,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要不是原本就存在着的良好的运营模式和一批敬业的员工,他想这公司也许早就完了。但幸运的是,噩梦没再继续,一切都按照原有的轨道运行着,他的生活似乎又重新变得美好……但也许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他变了。
他不再是原来的董耘,而是一个,被束缚起来的男人。
那束缚着他的是什么?
很难说清楚,但很大程度上,是愧疚与疑惑。
他觉得自己并不了解自己。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无法了解,那么他如何去了解别人,别人又如何了解他?
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忽然传来轮胎和地面强烈地摩擦之后所产生的刺耳的声音。原来是一辆货车差点撞上了行人。
冲出马路的是一个十几、二十岁的小女孩,显然也被吓了一跳,愣愣地站在马路中央,惊魂未定地看着那货车司机。
董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直到那女孩回神离开之后,才敢呼吸。
他坐上出租车,行驶于布满细雨的夜晚。有时他觉得自己很寂寞,必须一个约会接着一个约会。有时候他又很怕人群,享受一个人的孤单。可是今晚,他有点不确定,究竟是要去找别人,还是独自呆着。
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拿起来,屏幕上显示着“邵嘉桐”的名字。
啊,他笑着想,救星来了。[87book小说网·www。87book。com]
“星期天晚上打电话给我最好别是公事。”他连一声问候语也省略了,因为跟邵嘉桐讲话开门见山比较好。
“不是公事我会找你吗。”她的口吻波澜不惊,好像任何事都无法令她惊讶一样。
“公事不能明天再说吗。”董耘苦笑。
“相信我,如果可以的话,我是不会打电话给你的。”
“好吧,”他既来之则安之,“什么事?”
“你的那位畅销书作家朋友,子禾,又脱稿了。最近正力捧的那本杂志本来今天要定稿了,现在却还在等着,编辑急死了。”
“哦……”董耘想了想,“我会打去催稿的。”
“什么时候能拿到?”
“这个我现在也没办法保证。”
电话那头的邵嘉桐叹了口气:“那好吧,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是十万火急的事,要是那位作家真的没办法交稿,我们只能改B计划。”
“我明白了,”董耘苦笑,邵嘉桐任何时候都懂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就这件事吗?”
“是的。”
“没其他事了?”
邵嘉桐想了想,又说:“你今天去看心理医生了?”
“嗯。”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是……那对你来说有用吗?”
董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接着问:“你什么时候对这事感兴趣起来了?”
“没什么,”邵嘉桐怔了几秒,“只是问问……”
他抬了抬眉毛,算是接受了她的回答:“有用没用,很难用某个标准去衡量。我只能说,这多少对我有些帮助吧。”
“哦。”
“……”
他们沉默着,直到邵嘉桐用她那把不太温柔却有点温暖的嗓音说:
“不管怎样,我希望你能好起来。我想看你快乐点——我是说,真正的快乐,而不是内心空洞的笑。”
董耘张了张嘴,似乎很想反驳她的这番话是多么的可笑。但最后的最后,他只是对着后视镜看了一眼自己脸上那充满了嘲讽的微笑,说道:
“邵嘉桐,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了解我……我想那很不幸的就是你。”
五(下)
周一的早晨,董耘动用了寄存了许久的小宇宙的力量,才把自己从床上挖起来。他又穿上了那套被徐康桥弄脏后,经过送洗又被送回来的西装。他站在镜子前,抬起袖管仔细闻了几下,确定只有干洗过后那非常专业的干净的味道之后,才满意地拿起大衣和车钥匙,出门去公司。
室外的空气中充满了凛冽的味道,仿佛每吸一口气,就是吸进一股令人打颤的寒冷。他不喜欢冬天,好像一切都被冻住了一般,连他的脑袋也是。
进了公司,前台的小女生照例是诚惶诚恐地跟他点头打招呼,他给了她一个“哦”的眼神,径自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经过邵嘉桐办公室的时候,他停下来,伸手在敞开的玻璃门上敲了敲。
邵嘉桐从一堆A4纸中抬起头看向他,然后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你要是再晚二十分钟来的话就刚好可以直接去楼下餐厅吃午饭。”
董耘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我来就算很给你面子了。”
也许他说的的确是事实,所以邵嘉桐无奈地扯着嘴角:“下午三点开例会,材料已经在你桌上了。”
董耘点点头,打算离开,却又被叫住了:
“对了,”她说,“子禾今天上午交稿了。所以我们还是按A计划。”
“哦。”董耘点点头,转身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他才不管什么A计划、B计划,甚至是C计划、D计划、飞鹰计划……那些统统与他无关。他要做的只是出现在这里,假装很忙就是了。
所以忽然,他好笑地想:其实,我是个演员……
每天都是扮演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仅此而已。
秘书在他坐定后一分钟内端上了香气逼人而温度又恰到好处的咖啡,他很欣赏她这一点——这几乎是他最欣赏她的地方。
中午吃饭的时候,董耘忍不住问邵嘉桐:“你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霸气书库…87book'”
刚挂了一通工作电话的嘉桐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董耘想了想,把她昨晚说的话又还给她:“没什么,只是问问。”
嘉桐抬了抬眉毛,大概算是接受了他的答案,然后回答道:“你是个……很自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