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
孔书微一思忖,详尽地道。
";在鬼界,惟有阎王与大王并非凡人死後化成,而是天地间自然诞生的灵魄,亦即是至阴之气的聚合体。倘若焦阳阴失去过多,大王会受煞灵所控,化为以魂魄为食的恶鬼,但从外体吸取而来的阴气终究不纯粹,无法与原本的至阴之气交融,终将毁了大王。";
也就是说,鬼王也会……消失?
辛绚茫然瞪著双眼,浑身好似浸在冰窖,不能动弹,不能思考。
孔书的话音,就像从另一个遥远时空传来,飘入耳中,在脑子里空灵回荡。
";流光凝诛剑开始起炼,已有数年时间。提出这一方法的,正是戚追大人。";
孔书说著,困惑与痛惜之色溢出言表。
";但在那之後不久,他却突然说要另辟新城,不容转圜地脱离千刹鬼城,谁都劝不回。他甚至带走了一部分原属部下,看来竟是十足认真。大王震怒,从此将『戚追』於鬼城除名,不准任何人再提及关於他的事。只不过,老夫一路看他们相处千年下来,又怎会不知道,其实大王……";
思绪沈坠,方才意识到扯开太远,孔书连忙将话带回正题。
";要炼成流光凝诛,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易。极恶之鬼倒算好找,至今只差一个,只是最後需要的清透之灵,它没有明确表征,不便於辨认,并且不若恶鬼那样现存於鬼界,而要到人间去寻。能否寻到姑且不论,单说要从人间带回魂魄,依例都是冥府那边的事。";
";在时间上,鬼城很难赶在冥府之前。魂魄一旦被冥府带走,再想要过来就不大可能。鬼城虽与冥府互通,但始终各有各纪律。尤其冥府规矩严明,认定魂魄皆有往生之权,要冥府交出魂魄用作炼剑之用,委实强其所难。";
孔书稍作沈吟,目光慎重地盯住辛绚,告诫道。
";戚追大人今日带你入千重塔,并对你态度蹊跷,老夫不能确定他是何意图,但不排除有此假想。因为戚追大人有探索魂魄的能力,或许……或许他发现,你有成为清透之灵的可能,欲拿你炼剑,然後夺走流光凝诛,用以助他开辟新城。";
说著,忍不住苦涩一笑。
";老夫也只是猜测,毕竟戚追大人的作为,外人一向捉摸不透。虽不愿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但不论是为了你,为了宛离,还是为了大王,老夫有责任提醒你,当心莫被利用,落得魂魄无存。";
辛绚面无表情,麻木坐著,神志好似已远飞天外,又好似凝固在魂壳里。
一切来自外界的讯息,均激发不出丝毫反应。
只有低敛的眉睫,能感触到深藏在眼脸之下的种种情绪,微微地颤抖不止。
见状,孔书惟有叹息,无从劝慰。随著追述而涌上脑海的回忆,何尝不是令他难堪重负,痛心疾首。
而另一方面,他说出这些事的目的,绝非为了搅乱辛绚心潮。或者说,并不单是如此。
暂且收起私情,孔书正声道:";辛绚,老夫明白,你此刻不胜混乱,短时间内必定难以平静,但老夫仍要请你牢记,留你在鬼城,其实极为不妥,但这既是大王的决定,老夫不会干涉。如今你已了解内情,今後就更该审慎而行,不可再为大王添乱,更不要成为威胁鬼城存亡的双刃剑。";
说罢,孔书顿感於心难忍,逃避般地向门口飘然而去。
尽管说的都是事实,可是对於辛绚而言,终究过於沈重。
从始至终,辛绚并未做错过任何事,只缘他自呱呱落地那刻起,便注定要背负难以计数的债。
骨肉血缘之亲情,舍己成人之恩义,含愿而去之企盼,哪一笔不是无法估量的重量?
也许他的出生,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那麽,明知他的人生就是宛离的期望,鬼王却将他留在鬼城,算不算是一错再错?
思及此,孔书在门外短暂停住,考虑再三,终於开口:";千万年来,大王都是如同城阙般的存在,辛绚,你可知这代表什麽?";
";……";
辛绚没有答话,神情仍旧空洞,只是眉头隐约动了一动。
";城阙无心,只为镇城而存在,自然不容有私情。";
孔书沈沈道,";宛离戚追如成城之石,乃大王左膀右臂,又当例外。继他二人之後,老夫还不曾见大王为谁如此动容。大王心淡,但终非死物,能动容其实是好事。然而,正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你对大王所构成的影响,同样可好可坏,尤其在当前这般危急情形之下,稍一不慎,便可能酿成大害。你既留在大王身边,今後要如何与大王相处,请你务必谨慎考量,小心拿捏。";
下部
风露苑,座落在府邸南面,房屋外建有数座亭台楼阁,并有假山流水,风景上佳。
辛绚更加肯定鬼王疼爱他,才给他安排这麽好的地方。
只是,以後就不能与鬼王睡在同一屋檐下,有点得了熊掌失了鱼翅的失落。
将他带入房间後,孔书并未立即离开,而是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目光挣扎许久,终於抑制不住,长叹一声道:";辛绚,你可知道这风露苑,从前住的是谁?";
辛绚正在把玩花瓶,听见孔书这样问,便走到桌边拉出一张凳子坐下,并请孔书『坐』到桌上来,表现出洗耳恭听的姿态,问道:";谁?";
孔书眼神复杂,轻轻道出一个,教辛绚如雷贯耳的名字。
";宛离。";
";什麽?";辛绚愕然怔住,";我娘?她怎麽会……";
";唉。";孔书又叹息,叹得疲惫之极,神情却颇有种豁出去了的坦然。
";这些事情,原本你是不该知道的,至少不该现在知道。只不过,老夫听说了你还阳前撂下的话,以及大王跃下井的反常行为……虽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但事态既已发展至此,再恶化也恶化不过,老夫便不愿瞒你。此外,戚追大人带你入千重塔,想必也告诉了你什麽吧?";
辛绚沈吟:";说是说了一些,但没有说得很清楚,关於炼剑的起因……";
";要说这些,";孔书沈痛地闭上眼睛,";也都是你娘留下的债。";
辛绚一呆,这句话……怎麽有点耳熟?
";什麽意思?";听得越多反而越心乱,他急不可耐地追问,";你能不能从头说起?事情究竟是怎麽开始的?";
孔书微一踌躇,喟然道:";好,从头说起。其实早在老夫来到鬼城以前,大王、宛离,以及戚追大人,交情就已逾千年,他们之间的关系,以『挚友』来描述丝毫不为过。";
";……";
辛绚惊呆,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只能听由孔书继续往下陈述。
";在千刹鬼城,大王无疑就如人间帝王,戚追大人或如宰相或如元帅,至於你娘……论冥力,她仅次於前两位;论地位,她是最有权利的女子,就如国母,但是她与大王并无夫妻情份,而且性子爽朗平易近人,爱玩闹又爱交朋识友,所以,实在不知该如何比喻。";
孔书为难地笑笑,忽发现辛绚表情呆滞,连忙唤道:";辛绚?你还好吧?是不是太突然……";
辛绚实在太过惊诧,经此一唤,虽当即回过神,但脸色极差,勉强镇静地回道:";我没事,你接著讲。";双拳在桌下暗暗捏紧,指节攥得发白。
看来之後会听见的,还将有更为惊骇的内容,他势必得做足最大的心理准备。
深知他所遭受的冲击,再想到接下来要告诉他的事实,孔书甚感於心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