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是！”方青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欣喜得一时语无伦次，“哎呀少爷，您终于不任性了。太好了、太好了。我要马上把这消息告诉二姑爷、三小姐，对了还要修书告诉大小姐四小姐五小姐和老爷……”
方兰生眉眼弯得比往日更甚，一派温和谦良，“嗯，他们一定很开心。”
方青急急行了礼，就迫不及待地返身去告知方三姐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没看到，他从前如猴儿一般上窜下跳、碎嘴的小少爷，望着西面天际浮云，挂着嘴角浅淡的笑，闭上了眼。
何谓幸福？
有个人曾告诉他，幸福便是，学会惜福。
………………
第二章
天微曦。
青蓝与朝霞红日辉映，于是山脊踱上霞光金边，树木在这青蓝天光下缓慢抽出新枝。这本是个晴好的日子，万物向着朝阳，等待它又划过一个清朗周天。对翻云寨已经变成半妖的土匪来说，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有黑衣少年，执一柄青光银剑，面色冷若冰霜，笔立寨内大道。
他身后是蜿蜒的红色溪流。
有道旁棕木的围墙上汇入的，也有从剑尖淌下的。暗红血色沿着坑洼的黄泥大道铺展成一棵繁茂大树。
它们之前存在于各式各样的主人身上，或是贪婪的、或是残忍的、或是邪妄的，如今都归为一体，回归它们最初的形态，无善无恶，无形无灵。
常言道生命本无罪恶，滋生罪恶的，往往是寄宿生命体的灵魂。可灵魂，向来虚无缥缈，信而不得见。
正如那些浮游空中的微元，它们或许是构成这大千世界的主体，它们或许主宰了这个世界万物的生死浮沉，但，肉眼从来看不到。
我们仰望上天，望到的，永远是这青蓝到透彻，又被霞红渲染得剔透的苍穹。
百里屠苏步伐挟着劲风，手中的剑仿佛能将空气也割裂成两半。——就像他那个人一样，眉峰冷凝，偏又锋利得像一把剑。
一把太古戾剑。
他手执剑时，别人只是远远一望，便觉胆寒。
稍远处的围墙后贴着两个身穿官服的人，其中的吴勇拽了拽身旁的贾大单，悄声问：“我说贾大哥，跟着这、这少年蹭功劳真的没问题吗？我怎么觉着他比那些妖怪还可怕？”
贾大单压低了声音回他：“都跟到这了我有什么办法？难道现在冒着被那些妖怪吃掉的危险返回去吗？跟着吧，至少他不吃人！”
两个官差在那里嘀嘀咕咕，自以为掩藏得很好，孰不知这些对话已经全落进了百里屠苏的耳里。
百里屠苏却像没听见似的，无动于衷地继续往前走。一路上剑起剑落，匪妖血溅当场无数。
他寻到一个山洞，门口有两个妖化的土匪把守，像是他要寻找的关押村民的山洞。
百里屠苏略退小半步，掩在树后，等确定洞内关押的就是被抓来炼药的村民后，就手里蓄力，一跃而出直刺左边妖怪的心口，右边的妖怪见状提着大刀砍过来，百里屠苏趁他刀还没落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脚一踹，直踹得那个妖怪倒飞到背后山岩上，脊柱与心脏俱碎。
一招两命，百里屠苏收剑，抬腿入洞。
外面日头煦暖，一脚踏入洞内却是潮湿阴冷扑面，一步之隔，冷热有如乾坤两面，阴阳两极。
沿途只有遥相呼应的幽蓝火光在这个阴暗的地方洒出一点微弱荧光。灯光明灭，山洞的道路两旁有等距的石柱，每个柱上都用铁链裹了干尸。干尸一律的嘴巴大张，双眼突出，仰姿，显然是死不瞑目。
百里屠苏皱眉，继续前行。洞内潮湿，沿途有不知名的液体滴答滴答地从洞顶掉落地面，溅起的小水花滴答、滴滴答、滴滴答答、滴答……规律得像是吟泣的挽歌。牢房一个接一个，都是空的，牢里的稻草一团一团的堆在一起，有的还被压得变了形，能看出这些牢房里以前还有人被关押过，只是现在已经没了，可能是死了，拉出去埋了……也可能真的是被这里的妖怪吃了。
想到这，百里屠苏加快了搜索的步伐，他一路跑到这个洞的最深处，终于在那里发现了还活着的被关押的村民。等百里屠苏解释清楚自己是来救他们的，就听到有人问：“不知少侠带了多少人来救我们，可够一次将我们所有人都救下去？”
百里屠苏闻声望过去，面前的少年一袭青衫，眉眼清秀，他学着江湖中人一抱拳，头上的青色发带就垂至了耳旁。
在这幽暗的密室里，更显青卓。
就像这时外边的天色，青天白日，霞光晕染，若这少年出去了，往那一站，也不知分不分得清，到底青的，是那万里长空，还是这清朗少年。
当然，若他能不说话，或能使这形象保持片刻，可是方兰生是谁？那是能将斗战胜佛的武力全部转化为口舌之好的少年，他能不说话吗？
他一说话，便露了底，将那些乍一看如诗如画的美感全部赶去了九霄云外，他一说话，便只让人觉得跳脱无奈，他一说话，便满室都是他的声音回响了。
间或夹杂一两句他人的声音，那绝对，也是为他说更多的话推波助澜的。
“没有人与我同来。”百里屠苏答，嗓音平淡，但铿锵有力。
“哇！你居然是一个人上山，功夫一定很厉害吧。都说江湖侠客仗义助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看样子以后要多出去走走，‘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百里屠苏听了半天，只得答：“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罢了。”
“哎？”方兰生惊讶，半张着嘴，透出三分傻气二分呆滞。
百里屠苏说的是实话，一路行来，他只是靠揭榜赚取盘缠，并非闲得无聊到处行侠仗义。志传话本看得太多的方兰生却全然不信，以为他自谦，连忙摆手，继续毫不保留地表达自己对江湖侠士的崇拜之情：“少侠不必谦虚了我听说江湖侠客都是救人于水火不喜自夸，浩浩深恩不求回报，杀生成仁，舍身取义，为国为民，肝脑涂地——”
百里屠苏闭眼，扭头，实在忍不得了，低喊一声：“闭嘴，好吵。”
当头泼下一盆冷水，确实让方兰生安静了少顷，因为他愣了两秒，然后怒了。这人跟那些话本里的大侠也差得太远了！方兰生想到这，顿时血气上涌，冲到了头顶，他也分不清是因为面前这个一身凶煞戾气的少年破坏他心目中的大侠形象而生气，还是因为这人没好气的打断自己的热情而生气。总之，他这么说让方兰生很生气就是了。
“你……你这人好没礼貌，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你该知道的吧？还有还有，我夸你那么多句，你好歹也该说句不敢当吧？居然还嫌我吵？”
百里屠苏被骂，又扭回头来看他，方兰生见了，立刻皱眉，环胸，昂脑袋，动作大得脑后的青发带在肩上来回荡了荡。他用侧脸的一只眼瞥百里屠苏，语气不善的撇嘴：“看什么看？难道我讲得没道理？”
一直隐匿在牢房后方阴影里的欧阳少恭听了也笑得直摇头，又不是黄花大闺女，还不许人家看你两眼了。实在看不过去眼，走出来几步：“好了，小兰。当务之急便是早些从此地脱身，一些繁文缛节就不必追究了。”
方兰生犹不气顺，转头对欧阳少恭说：“可是他……”见欧阳少恭不甚赞同的摇了摇头，才无奈的改口说：“好吧，既然少恭都这么说了，本少爷就大人不计小人过。”
要说有谁能治得了成日上蹿下跳的方家小公子，除了他五个凶悍的姐姐外，也就只有和他发小的欧阳少恭了。如果真比起来，面对五个姐姐的妥协多是迫于暴力，面对欧阳少恭时的听话却每是方兰生自愿的了。
百里屠苏本来打算立刻救走他们，拔剑对准牢门上的锁就要砍下来，欧阳少恭忙喊住他：“少侠，我们集体中了软筋散，行动不便，若是直接放出我们，行不过百步就就无力再走，到时只怕被寨中妖怪追上，反成拖累。在下行医，常备丹药在身，其中亦有解软筋散之药，只是随身包袱被妖怪搜去，需要取回在下的包袱方可为众人解毒，还请少侠先去取了解药来。”
中了软筋散？百里屠苏下意识地转眼去瞧方兰生。
方兰生横眉竖眼做出一副不怎么凶恶的凶恶状，精力旺盛地朝空气挥着拳头，“不提这事还好，这群山贼又狠毒又贪财，见谁的东西都要抢走！要不是我那串通灵的佛珠也被抢走，早就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百里屠苏低敛眉眼，收了目光。
方兰生豪言壮语说完，却见其余村民纷纷露出怀疑的眼神，心里更恼，转而对欧阳少恭说：“少恭你放心，待取回佛珠，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百里屠苏目测就知他顶多也就会些花拳绣腿，总有些人真正的战斗都没打过，却以为自己一点三脚猫功夫就能让全世界都为他让步的。想到这，百里屠苏轻嗤，干脆告诫他：“手无缚鸡之力，连自保都做不到，还想妄谈保护他人。”
“什么什么？你说谁手无缚鸡之力？”
百里屠苏凉凉瞧了激动跳脚的方兰生一眼，说了一句自去山寨主厅取药就转身离开。他还没走两步，背后又传来欧阳少恭的声音：“少侠且慢。在下欧阳少恭，这位是方兰生，与在下乃是总角之交。适才忙于议论逃脱之计，尚未请教少侠尊姓大名。”
“…………百里屠苏。”百里屠苏沉默一阵，又说，“这种事无须在意，今日之缘，明朝逝水。”
方兰生略微讶异，偷眼瞧了百里屠苏的背影几眼。光线幽暗，他的背影在幽火一样的光照下黑得浓郁，晦涩莫常，于是生了那么一丝丝隐约的同情，但又很不厚道地想，活该！谁叫你做人这么讨厌！
刚有点“同情”混杂“活该”的复杂情绪滋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