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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兰生是因为听到隔壁发出奇怪的声音才走过来看的。他看到百里屠苏拿起那块兰草玉石,紧紧攥着,把它贴到心口的位置,然后笑了。不是微笑,也不是浅到几乎看不出来的笑容,是那种,舒心的,自然的,笑得连眉毛都弯了的笑容。
方兰生没有开心。他猜到那块玉石多半与自己有关,却没有分毫的开心。他很生气。他不明白为什么百里屠苏一而再,再而三的避开他,却对一块玉露出这种一辈子也不要分开的傻笑!
“好好的大活人在你面前你不看,却非要看一个死物是不是?!”方兰生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去,趁着百里屠苏惊讶走神一把夺过那块玉,甩手扔到身后,那块玉砰的一声砸在地上,玉上的璀璨露珠就被砸得掉了下来。
露珠一直跳啊跳,跳到房门外,掉到了楼下院里。弹开去好远。
百里屠苏目露心疼之色,想要去捡,方兰生却不管那么多,只拽着他,“我要你看我,不是一块死物!”百里屠苏挣开他去捡那块兰草之玉和露珠晶石,飞身下楼,然后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又小心翼翼地一手捏着露珠晶石、一手握着玉,在它们原本的贴合处又合拢起来。
但是玉露既分,仿佛就不愿意再紧密相连了。他收拢手掌的时候,它们能贴到一起,他一摊开手掌,它们就分开了,露珠骨碌碌地从兰草叶上滑下,又落到了他掌心里。
百里屠苏握了一会儿,呆愣片刻,缓缓把这两样原本是一样的东西收进怀里。
他回头,看到方兰生还站在楼上的走廊里,身子贴着木栏杆远远望着自己——他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黯淡。
视线相对的时间俱是无言,从方兰生到百里屠苏的直线距离有多短,那段时间就有多短,直线距离有多长,那段时间就有多长。
满院红梅花苞在寒风中颤动,微弱地抗议着这段突如其来的静籁。
这段对视结束于方兰生突然跨出栏杆的那只脚,他于二楼使上腾翔之术,飞身掠下,青影一闪,停在了百里屠苏身后。
百里屠苏还未反应过来,方兰生带着冲劲的额头就已经抵在了他挺直的背上。
方兰生今天一用真气就脱力,他本来只想飞下来,谁料没控制好直接撞到了百里屠苏身上。也不想再起来,就这么抵着,略显疲惫的声音透过衣料,透过百里屠苏背后的脊椎传递到他的心脏部位,“解封之后,三日后,你就要……就要魂飞魄散了……最后这几日,你也不要承认吗?”
“……”百里屠苏仰头望向天空,天空阴绵绵。白帝城人民喜吃火锅,没来之前,听过此间风俗传闻,他以为这是一个总是艳阳高照的城市,人们喜欢热情奔放地围在一个烧得滚烫的大锅前吃东西。但是其实这是一个三天两头阴雨绵绵的城市,阳光很少有机会穿透乌压压的云层,普照大地。因为空气总是湿润阴潮,所以才需要火锅这样的热辣事物来祛除身体里堆积的阴潮。——因为需要,才会诞生这一种饮食习惯,远古的祖先创造它们时,并非为了享受。
……但是百里屠苏,他需要的是什么呢。他想要伙伴们都能健康幸福地活下去,想要自己短暂的一生活得有所价值,想要随心……百里屠苏觉得,自己做到了,或是即将做到,每一个选择,都是他心里认为最为正确的选择。……虽然,很多时候,只是二择一,一择一,而非真正意义上的随心。
他希望所有人快乐,所以大部分人快乐了……但是方兰生并不快乐。为何这个世间,就没有十全十美之法,能让所有人都开心快乐,能让所有人不觉被负。
百里屠苏问自己,他自己也答不出来。
“分明、分明你也是喜欢我的,为何就是不愿承认……还是你已放了手,我却放不下了……你知不知道,每回看到你和风晴雪,我心里有多难受,分明……分明……”
“…………这般执着,又有何用?数日后我便要魂飞魄散,纵是你求得一个答案,随着浮世沧桑,世事变迁,终有一日你也会忘记……现下就算求得了,又有何用?”
有什么用。百里屠苏一遍遍地问方兰生,其实他并不是在问方兰生,他的心鼓跳得太过厉害,他需要问自己,为何明知不可为,还要为这如此短暂,如此悖逆人伦,如此背弃承诺的事鼓跳期待。君子一诺千金,他并不希望,不希望在生命的最后数日,背弃许与风晴雪的承诺。
而方兰生,他的话又总是一个字一个字的透过脊椎砸到胸腔里,那些话在鼓动他的心脏跳得更加剧烈,在鼓动他的心脏背弃诺言,在鼓动他的心脏,抛却命数之言。
方兰生说,“……你、你觉得我会在十几年、几十年后忘了你?!……我是不知道十几年、几十年后,还会不会再喜欢你……到时我……我可能已有妻子儿女,我可能会喜欢上那样的生活,可能会不再如这般喜欢你……但是,但是我一定一直记得你,也记得,记得我喜欢过你……我不会忘记你……如果我们就像前段时间那样走完最后五日,你就不觉遗憾……”
“……”百里屠苏望着天空静默良久,他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之后渐渐归于平静。“我遗憾……我也并非,怕你有朝一日忘了我……而是,我承袭了太子长琴的命魂,寡亲缘寡情缘……与我亲近者皆遭不测,我……”
“你以为我会怕?”
“是我怕。我怕最后……又只剩我一人。”
“……有什么好怕的。”方兰生的额头抵在百里屠苏的背上,笑了笑,“若当真在这几日应了天谴,也不过是我陪你赴了黄泉。”
方兰生的额头忽然抵空,一个趔趄,紧接着,他就被转身的百里屠苏抱住了。
“若当真应了天谴……也是你独自去赴黄泉,我于天地间消散……你也不怕?”
方兰生一笑,颊边浮起的红云更甚,“你以为本少爷是大姑娘上花轿,盖了盖头哭哭啼啼——怕黑么。”他有些站不稳,顺手抓上百里屠苏的腰带支撑,接着说,“若我当真重新转世投胎去了……下一世,就去寻那魂飞魄散的法子,化作荒魂来陪你,好不好?”
百里屠苏摇头,“你如今这样,就很好了。不必化作荒魂,也不必去寻魂飞魄散的法子……只不知荒魂是个怎样的情形,若我化了荒魂尚有神识,我便去琴川寻你,到时你周遭的浮埃尘土,你身旁的微风堆送,你屋顶的青瓦落灰,你脚底的青苔泥泞,说不定都是我……我便一直在你身旁,可好?”
方兰生笑弯了眼,却非要装作不屑的样子撇下嘴,反驳他,“那不是阴魂不散?吓都要被你吓死了……”
百里屠苏抿了唇,绷成紧密的一条线,脸色微微沉下,“那你倒是说说。”
方兰生觉得头重得厉害,脸也烧得厉害,眼皮很沉,索性把脸整个埋进百里屠苏纯黑的衣服里,闷着声说,“虽然你说得像是厉鬼索命,本少爷也、也还挺、挺喜欢……”
百里屠苏微微一笑,收紧了手臂。
他们相拥。冬日里风凉习习,他却觉温暖如春,心内的火融融地烧着,温温地烘着,将四肢百骸都暖暖地撑起来了。
百里屠苏低头看了方兰生一会儿,他脸上的红晕一直不曾褪去,从脸庞一直绵延到耳后根,好像晕陶陶的,看得人也晕陶陶的。
大概他们挨得太近了,方兰生炙热的呼吸喷到他下巴上,痒了心脏。那阵细微却直搔神经的痒又飞速顺着经络爬满全身,于不经意间让他低了头,俯了身。
他吻他,没有肆意纠缠,没有霸道不顾。好像蝉翼轻扑,蜻蜓点水,触而即离,离了又触,一点略尝,一挨又分,好似那是一块酥脆粉香的南疆桂花糕,需要小心翼翼,一点一点的咬进嘴里,浅慢细致的品茗,方能尝出那块桂花糕留香唇齿的郁郁香醇,方能品味出那块桂花糕的细腻柔软,回味悠长。
方兰生睫毛轻颤,牢牢抓着百里屠苏的腰带不放。
人影双缠,闲风意暖。总有些花苞生了八卦的本性,等不及春天来临,要提前绽放,要一窥究竟。
于是院里红梅一朵一朵地相继绽开,细心去听,还能听到那种花瓣伸展,不再被花萼束缚的声音,“噗”地一声,又“噗”地一声,然后是密集的噗噗声,它们争先恐后,热烈而坚定地绽放出来。
开成了一院子的如火如荼,如血映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