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画颐错愕地注视着星窗和雨隔被推到面前,急雨的繁密声几度打断她的思绪,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唯一的传人?师兄,你不也是吗?”
段其束忽然微笑起来,摆手,似乎早等待着她这一句反问:“我不是。”他挽起袖子,露出劲瘦的手臂,那里有一道伤痕支离着,似乎是被剑斩断的,凌厉果断,一下子削皮、伤筋、断脉、露骨,这只手柔软乏力,已经不能再使剑。
史画颐看了许久,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颤音:“是谁做的?是先前的云寒衫还是苏晏?”话一说出口,她便想收回来,段其束臂上的伤显然不是新伤,已有一段时日。既然如此,那他先前是如何用剑的?
史画颐仔细回想着,微微敛眉,凝碧楼的何昱楼主也是废了一只手,却依旧剑术冠绝天下,那师兄是不是也能克服痛楚用剑?
段其束摇头否认:“这只手确实废了——在走出琴河的那一日,我废了自己的所有武学和术法。”他手臂上的痕迹累月未消,可见当时下手是何其的深重决绝,“后来,我换了左手使剑,自创了新的剑法,还不纯熟。”
“我师妹给了我新生,盼望着我能抛下过去,好好活,对我来说,只要从三无阁所学的东西在一日,我就一日不能放下。”
“感情这种东西,恰如抽刀断水水更流,也如离恨春草,更行更远还深。”
“后来我又走过了很多地方,一直都是一个人。”
史画颐盯着他手腕许久,段其束讲这话时,语气有一种奇特的悲哀,却哀而不伤,仿佛真的已经完全放开了,不知为何,她心头陡然一跳,接过双剑细细地察看,颇为不解:“师兄,你日后带着双剑继续走下去不好吗?为什么要让我选一把?”
“你若是选了星窗,就把雨隔送出去,蒙尘也好,流离也罢,都没关系;若是选了雨隔,就把星窗同日后的我一起葬了。”段其束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史画颐呼吸一滞:“什么意思?”
段其束淡淡道:“因为我要死了,我没有以后了——可是我又答应了师妹要活下去,不论你是何种选择,星窗剑总是在人间游走,就好像”,他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声音沙哑,“就好像,长剑替我活在人世间一样。”
话音落下,他惨淡地笑了笑,蓦地一翻掌,在栏杆上平平一拍,噗的一声,整个人仿佛饱胀的灯笼被戳破了气,瘪下去,五官也可怖地蜷缩扭曲起来。他抬起手指,一动就有铿铿的声音,如同瓷器相撞碎裂。
史画颐霍地站起,大惊失色,明白过来:“师兄你……你为了救我们,用了两伤法术?”她徒劳地拉扯着段其束的衣袖,却只是让整个人扭曲破碎得更快。
段其束扬手止住她继续说,用一种决然而不容质疑的语调吩咐她:“你听好了,我下面跟你讲三件事。”
“第一,小师妹,你以后若是要找凝碧楼复仇,可以去找林谷主帮忙。他虽然被凝碧楼抓走,却绝不是自身难保。我这数月来踏遍山河游历,无意中认识了七年前凝碧楼的一位医者,他流落在外,告诉我,何昱其实并不长这副模样,他是锉皮削骨、改头换面过的,我猜林谷主同他本来有旧。”
“第二,我第一次遇见你和苏玉温的时候,是接到陆栖淮的传书,去那里截杀人,没想到对方却是云寒衫。陆栖淮似乎知道很多事,他于我有恩,又是撷霜君的挚友,可是小师妹,你还是多防着点……我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不属于人间的气息。”
“还记得前些日子休与白塔上的光柱吗?不净之城已经出了变故。云寒衫不再镇守那里,或许城门会提前打开。”
“对了,虽然隐族已经不存在了,可是亡灵城的势力更加强大而防不胜防,据我所知,陆栖淮是要去沟通在城里面当卧底的殷清绯,你们未来到底要怎么做,可得好好规划。”
“最后,小师妹,你不能对感情太强求,可是也不能不求,就算求而不得,总比不求也不得要好。”
“可是求而不得,往往不得而求……”
他最后一句话简短而无声地戛然而止,就在史画颐一愣神,想要张口问话的时候,忽然被人紧抓住后襟。段其束手抵在那里,磅礴的灵力如同长虹直灌而入,激荡着洗涤每一寸肌肤骨血,史画颐浑身颤抖着,十指痉挛着扣紧了衣袂,几度要昏厥过去,却死死地咬住牙坚忍着。
“小师妹”,段其束平平竖起手掌一拍,铺天盖地的晕眩感攫取了史画颐的每一分神智,她再也说不出话来,艰难地将手移到一旁的栏杆上,因为控制不住力道,印下五个深深的指痕。身体里一波一波的巨浪冲刷着,等到酥麻的痛感终于过去,史画颐身子一轻,长长地舒了口气。
“师兄。”在能够说话的第一刹,她急不可耐地回身,只看了一眼,泪水忽然直直地淌落。
从雪白垂地的长发开始,段其束整个人鼓荡着被风托起,所有的关节咔咔连声地尽数碎裂,仿佛有一只作乱的手在揉捏着肺腑,而后又在心脏里燃了一把火,噗的一声,厚重细密的雨帘下,居然有看不见的烈火燃烧,以血肉为媒介,在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掌心只掬到了一捧灰烬。
白衣猎猎成烬,铿地清响,一竿青碧坠落在地,史画颐捡起来看,是洞箫,风一吹过,发出幽咽呜呃的响声。她怔怔地坐了许久,心中沸腾的烈火渐渐消弭在翻飞乱跳的大雨中,不远处的池塘中,一朵并蒂莲摧折倒下,双花残败浮水,洇染开水面上一层绯色。
时夏清音减,触目亭台曲栏,并蒂莲断。
她看了许久,珍而重之地捧起双剑,顺着长廊走向沈竹晞的房间。长风吹起她的青丝长衫,吹开了那一扇檀门,里面的白沙幔和珠帘飞舞而起,像是隔着另一重雨幕。
尽管她在推门进来前做足了心理准备,仍是被看到的场景一下子撞进心窝里,生疼,灼痛,疼到止不住地掉泪。
也许是长风吹过,遍体生寒,沈竹晞昏睡的时候紧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和苍白而清瘦的双手。不过数日,他看起来清减许多,甚至在梦中,都忍不住眉头紧蹙,长睫微颤,仿佛白鹤急速抖动着翅膀。他双臂合拢,怀抱着大了许多倍的辜颜鸟,白鸟柔软的羽毛抵在他的下颚上。他的睡颜渐渐安宁下来,如同小孩子。
沈竹晞醒的时候,同安宁这一类的词是不沾边的,然而他昏睡过去的模样,却这么招人疼。这一刻史画颐听见窗外碎雨乱珠崩裂的声响,檐下长风的低吟,还有青瓦竹檐间的窃窃低语,到最后这些声音都消弭下去,轰轰然席卷如雷、在耳际甚至肺腑的每一寸间都响起的,是急如擂鼓的心跳声。
他这么好——心几乎要化开,满腔柔软。
史画颐走过去掠衣坐下,将沈竹晞露在外面的一只手合拢在掌心,那只手青葱如玉雕,精致到几乎透明的地步,却冰冷如雪,仿佛入手的是一块冰。史画颐看着他,少年全身都缠满了绷带,脸颊上也点着药膏,长发松散着,枕下隐约露出一截蓝色的丝穗,是朝雪。
他竟伤得这么重。
本来……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如果他不去救幽草和子珂,就不会被那两个已经被蛊虫控制的人所重创。可是,甚至就算是她作出了惊恐万分的表情提醒他,他下意识地回身一挥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