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旨意一下,太子和秦王先不说,他们两派各自有人弹冠相庆;都道平王再无什么威胁的可能了。这几年平王的低调和安稳,太子一方虽放下心来,但秦王一边,总有些谋臣以历史上诸多韬光养晦最终成功的例子在秦王面前挑拨,生怕在太子和秦王都高调的时候,陛下反而去注意到平王的低调。而这份旨意一下,他们都彻底放了心:陛下旨意里说“视时而回”,是什么“时”,什么时候算“时”,那可没说,则陛下一日不发话,这个“时”便一日到不了,这张圣旨之于平王,简直相当于流放的意思了。一个等同于流放的皇子,还有什么威胁可言呢?
平王接旨之时毫无怨色,回到王府对身怀有孕的王妃稍稍安抚,又去京中林府见了贾夫人,让贾夫人安心在府中照看,林叔那里一切有我云云。接旨的第三日上,他便带着些人手快马离京。
林海看着那个下马快跑过来的年轻人,明知道他该是徒行之,可心中总有个声音想叫一声“景之”……他强自压抑,扶起跪在面前面露戚容的徒行之,道:“你怎么会来?”
徒行之看着林海憔悴的样子,哽咽道:“是我去求了父……父亲,父亲让我来的。”
林海叹了口气,心里也转圜过来,景之毕竟是没法过来的。这些时日朱轼悲痛过度,也时常卧床,里里外外林海都要操持,如今徒行之过来,总算是能够让他稍微安心放松一些了。
徒行之虽是奉了皇命南下的,但他不想张扬,也不进扬州城,就这么带着人迎了林海,直接跟着林家送葬的队伍回了姑苏。
林家在姑苏自有祖坟,林谨知归葬之后,林海在坟前草庐待了好几天,仍旧不肯离去。大夏虽然《礼典》上有孝子在七七四十九天正式葬仪结束前都要结庐而居的字句,但如今并无人真正遵守,林海也不是胶柱鼓瑟之辈,但林谨知下葬前的各种仪式实在繁琐又喧闹,林海都没有多少功夫去想事情。可是在林谨知下葬之后,林海在墓庐守着的时候,身周陡然安静下来,更兼墓园有微风细雨飘过,有周围松柏应和风雨低声吟唱,让他的心绪四散开来,竟动不了脚步。
朱轼知道头几天悲伤过度不用去管,但到三天之后,他看不过去林海自苦的行为,便和徒行之一起去劝。但朱轼自己还无法开解,徒行之更劝不动,他只凭着平王身份压制着朱轼回林府安歇,自己却陪在林海身边。
林海跪坐于草席上,也不管周围的人声细语,也不管徒行之为着草庐只是个架子,并无遮风挡雨的功效,便打起伞来护着他。他前世父母早丧,祖父去的突然,且前世各种丧仪皆简化不少,他学业事业都忙,竟无多少时间去悲伤。今生母亲杨氏去时,他已经感怀不少,此番父亲又丧,让他实在抑不住悲伤。林海本来觉得林谨知和他父子一场,于日常上,不过请安问学,并不怎么亲近。但如今父亲没了,他却想起林谨知当日如何去求张友仁来为林海诊治,他中了秀才如何高兴,第一次考举人失利又如何强打精神安慰自己,待中了举又是如何阖府欢庆,他被人调戏时父亲是如何为自己出头,更想到为了给他求娶妻子,林谨知一改平日散淡模样,摆起全副侯府派头去荣国府求亲,生怕林海被人家看轻了……更有那深藏在小小林海的记忆里的,已经很遥远的小时候的事情,虽则严厉督着自己学习,可只要大字写得好,背诗背得准,父亲总是要夸奖几句,年节上行礼端正,父亲也会拍拍他的头表示赞赏……
这一点点小事,往昔从不在意,甚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然而在凄风苦雨中却点点爬上心头。
林海本想着自己的官职到了知制诰也就够了,待过几年,徒景之若当真传了位的话,就带着景之和妻儿一起回南,若是景之终究眷恋皇位的话,他就辞官只和妻儿回南,到时也能和林谨知父子相和。然而他毕竟知道林谨知的身体在杨氏死后已经亏了根本,待儿子有了前途,林家有了后嗣子孙,林谨知的心愿也都实现,已经生无可恋,此番听朱轼所言,林谨知虽然中风,失明加半身不遂,却并没受几天罪,乃是睡梦中离世的,也还算是平静。可林谨知走得平静,林海的一片心意终究没了着落。
“树欲静而风不止……行之,你万万莫要像我一样……”
姑苏多是微风细雨,可一下起来就绵绵不绝,徒行之虽打着伞,但遮不住漫天雨花洒落。他眼看着林海身遭渐渐被雨打湿,不管自己身上早就湿透,仍将伞往林海头上倾斜,不意忽然听到林海的喃喃自语,他心中一动,看向林海的脸。林海脸色苍白,神色憔悴,视线依旧看着远方,这句话也只是他方才意识到徒行之一直在他身边的脱口而出,并没有特意说给徒行之听的意思。
徒行之明白林海只是触动心弦的一时感慨,并不需要他去搭话。却是周遭静谧,随侍的下仆并不敢出声,让他随着林海的沉默,在松风细雨中看着林叔之父的坟墓,也不由得思绪万千。
景德帝实在不是个好父亲,他对太子司徒遥宠爱的时候,司徒逸还小,待到司徒逸大了些能记事以后,别说其他几个儿子了,就是太子在景德帝面前也是动辄得咎。在司徒逸的记忆里,他能回想起来的父皇的温情,大概只剩下上次南巡时带着他和四弟司徒迪在朝臣面前夸赞的时候拉过他的手,还有秦淑妃临终时景德帝竟亲往探视,到底让母妃走得安心了。
然而除此之外,在属于徒行之的记忆里,还有一个父亲。徒行之很早就发觉了,徒景之在林叔面前时,并不是景德帝司徒偃:那年他翻墙跑到华棠院,误打误撞遇到了林叔,此后他每去华棠院,便要故意翻墙而进,林海从不让他不要再翻墙,只让他注意安全,便是徒景之见了,也不过皱皱眉,哼上两声,并不在林叔面前对他冷嘲热讽。有时他故意在两人闲聊时插话,若是在禁宫里,早就被责骂乃至惩戒了,可徒景之只是装作不知,即使林叔被他的话带转了话题,徒景之也不去计较,甚或有时干脆也跟着闲话。有时他故意趁徒景之去见林海的时候去寻林叔问东问西,林海很有耐心,又对他装出的对格物感兴趣很高兴,便一一为他解答那些基础的物理问题,徒景之明知儿子胡闹,然而宁可在回到禁宫后另找由头惩罚,在林叔面前时,却从不公然责骂,遇到有些可笑的初级问题,徒景之还跟林叔一起嘲笑儿子两句,有时兴致上来,也肯和林叔一道动笔为他画写成因和方程……
寻常人家的父亲,是不是就是在林叔面前的徒老爷的样子呢?徒行之并不知道。开府之后,他身边有了些门人下属,他也曾隐晦问过,待到娶妻之后,也与王妃处打探过,却发现原来大夏做父亲的竟多有比不上景德帝的。做官的对儿子大多期望颇高,却是少有好脸色,非打即骂,还道是为了让儿子成材光宗耀祖方才这样对待你……这让徒行之生出了妄念之余,也不能不心中感慨。他幼小时对景德帝这个父亲自然求过关心,可大了些,知道了既然皇家无亲情,他也就不去求了。然而偏在林海那里,徒景之既是他的父亲却又不是高高在上的景德帝,让徒行之对自己该怎么做着实困惑。还是林海那年的重话敲醒了他,他身为皇子自然可以觊觎皇位,然而岂能将希望寄托于皇帝的情爱之上?
此后徒行之虽然在朝堂上彻底沉寂,然而内心深处的念想并没有消失。而今倒是在这墓园之内,林海对自己父亲的感慨,让徒行之也经受了洗礼一般。
他难道真能选择林叔当自己的父亲么?不管是景德帝也好,是徒老爷也罢,不都是他的父亲么?即使抛开君臣之别,太子大哥也好,秦王四弟也好,做儿子的,不去想着为父亲分忧,竟还要给父亲拆台,让父亲不高兴,难道是为人子该做的事情么?我既然身为人子,即使不能坐上那个位子,也要为父亲真正做点事情,才不负林叔的期望。
林海在草庐一直待到三七过后,方才回转林府。却是朱轼终于撑不住病倒了,林海得到朱先生晕倒的消息时,已然因为连日的劳累有些反应迟钝,还是徒行之提醒之下方才连忙赶回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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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唉,我这个写了就一定想发的毛病可怎么改啊…………
65第 65 章
第六十五章 丁忧江南(下)
朱轼自林谨知死后;在林海回来之前;一直要应付各种琐事。这些年来;天京城里的贾敏虽是当家主母,但她毕竟相隔遥远,江南的林府,内外事务基本都由朱轼来管。举凡商铺和彩工坊、茶园的大小事务,皆要报到朱轼这里来,让他忙乱得很。就连这回林谨知的丧事,即便林海回来了,若不是有朱轼在,单让林海来做,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还好徒行之从天京城里带来的人手都是有能为的;待他们过来帮忙,里里外外操持起来,总算让朱轼能够坐下来歇歇。可忙的时候还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