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希颜所说的那句:这是有钱无权的富裕阶层对权力渴望的抬头。于是,因了渴望,所以害怕——害怕这是一场梦,梦醒了,一切又回到原点。
她目光慢慢扫过,深澈眸光里映入一张张因不安而僵笑的面庞。她心底笑了笑,有不安……才会想争取想守护……不是么?
“林老,”她语调清晰而沉缓,回应林奇可的问话道,“共济会向朝廷请命监赈权,是一步利棋,也是一步险棋!”
众行首听到“险棋”心头又一重。
名可秀眸光看向众人,“在座诸位行首都是身家丰厚,想来三代也不虞吃穿……若说钱财之利,应已不缺。”
众人不知她什么用意,有人点头,更多人却愈发沉下去,唯恐后面听到不好的话出来。
果然名可秀话意一转,道:“然而,我们还缺了一样……”
“地位!”清音铿锵。
大厅里的行首都拧住了眉,这是众人共同的心病!身家百万又如何,还不是见官就得跪,甚至还要跪那些阉人……只因他们是民、是商!所以才会那般热切地求官途——不图有什么职差,只希望有个官身相护!
名可秀启唇笑了笑,“我们这里应有不少直秘阁……或是秉义郎吧?”她说的是两个正八品的散官阶。当年蔡京王黼梁师成势大时曾鬻官谋利,东南豪商多有纳进,其中自然有杭商。
众人嘿嘿笑,也有摸着面皮装咳的,或捋须作正经……就听一人笑得“哈哈哈”,不像其他行首那样臀压脚后跟跽坐,而是一屁股扎锦垫上,双腿搁前一曲一伸,浑没半分坐相,正是漕运行的行首曹大康——年当五十却膀阔腰圆像座铁塔,“哈哈哈”大笑中蒲扇巴掌“啪”一声拍在坐他左边的彩帛行行首的肩上,又嘿嘿一收手抱了个拳,“啊哟,王公,某失礼了!”
“公”是对官员的敬称,曹大康这么称季勋显然是打趣。
季勋肩膀生痛,心里暗骂他一声“曹疯子”,又不好向他发作,只得啐一口,眼白一翻,怒道:“呸!什么‘公’,那就是个屁!——哼哼,当年那狗博士不是说了么,‘豪商之家以资授官,才品庸下,素不知义……’我叉……”他忽地想起盟首还在前,赶紧将后面那句粗话咽了,重重哼了声表示不屑。
他这番讥讽斥骂是作何来,厅里一众行首都清楚得很——
那是宣和元年的一桩旧事。
季勋四子欲聘赵氏某宗女为妻,不知怎的这事传到正在杭州视学的国子博士耳中,这位明经科及第的儒官直斥“荒唐”,连夜写了道参本驿递回京,奏道:“……皇属议亲,应具门阀次第,须的是衣冠之后,非为辍子辜椤⒏簧檀蠹种牛 兰乙宰适诠伲洳牌酚瓜拢夭恢澹傻梦谑伊寂洌俊谡掠ξ陨蟾玻匀怕易谇滓鲅叱陀柚巫铮 ?br />
因季勋在宗正寺有打点,便有宗吏及时通回这消息,气得他两眼发黑,恨不能一记窝心脚踹去让那狗屁博士就此升天,但呕过气后也只得匆匆带人带钱往京师打点去。
这门亲事终究是散了。那位赵氏宗亲着人退回彩礼,又附函诚恳致歉,但对宗正寺的覆决也无可奈何。说起来这位燕王后裔经五代传家后早已失了显赫,其曾祖父非为嫡长未能袭爵只授了个环卫官,到他这代也只得了个勉强维持体面,原想与东南豪商之家结作姻亲后彼此提携,孰料却因一道奏劾给弹黄了——真真让人嗟叹!
那“妄攀宗亲扰乱宗血”什么的罪名在季勋打点下自是得脱了,但那口受侮的气却膈应着上下不去,结成了他心头一道疤,一揪着就泛痛……那直秘阁官诰也被他一爪子揉了丢进花瓶底,连多看一眼都呕得紧。
这事的前因后果名可秀自也听说过,并且连别人不晓的细节她都知得清楚,颇谅季勋恨提此事的心情,她一扬手止住厅中杂笑声音,道:“我辈进纳求官其情可谅、其心可悯……”收到季勋投来的一束感激眼色,她微笑继道,“我辈商贾汲汲以求官身,说到底是为了谋得家业物产周全,让血汗挣来的钱财不至被官府随意虢夺。”
众行首均默不作声点头。如果说获取士大夫的尊重是他们遥远的梦想,那么保住家财就是他们最迫切的期望,所以才会花心思去谋那纸官诰,只求有个保护财产的身份。
“只可惜,”名可秀叹道,“进纳官终究不是正经出身,朝廷也多有限令,譬如不允许免了科配……这科配,却正是我辈商户痛恨之首!——我记得,煕宁年间,河北路官府为筹青苗法的本钱,将次等绢科卖给本地商户,每匹索价一千七百文,然市价仅为千三百文,一些行户破卖家财方贴纳买足;又有大观年间,京师米行被科索低价出糯米,一行户五百石出不足,被逼得自尽……”
“还有政和二年,”季勋接过她话眉棱骨一瞪,说道,“那年京中内使下杭城奉办宫中用物,科买去锦缎绢罗二万匹,珠宝玉器三百件,香料七百斤、香楠一千料……命我等漕解上京,连着三年来了五次,拢共开出三百九十七万贯的券引,结果……”
“结果?——哼!都喂了那帮白吃的狼,怎不撑死他们!”
香料行的行首吴仲贵抢声骂了去。政和二年他还只是行老,提起这事就噎气,“这三百九十七万贯到现在还是一堆纸——找州里州守推给内廷,上京去那些个阉使根本就不见,找榷货务的又说内廷券引不归他处……叉!推来推去,就是想白吃不给!呸,一群混帐!”
“这就是一帮喂不饱的狼!”
“券引?那是浪里白条——不着一缕!”
……
众人说起科配都一肚子怨愤,你一言我一语揪出一堆陈年恨帐……好在宣和后,因名花流势大,又与杭商联合结成阵营,京师下来的采买使都要忌个几分,于是科索有了合理估价,科买也不敢过分压低,至于“打白条”更是不敢——谁知道会不会出个“人身意外”?
在这一片愤声中,也有七八位行首唇边带诮,暗里冷笑:受这科配最苦的是你们这些人么?
这几位行首似是厅里百余人中年岁较轻的,约摸都四十五六的年纪,十多年前内廷采办下江南时,他们还只是行会里的小行户,曾被逼到破产卖家的境地。当年按朝廷科配规定是“按上承大,按下承小”,但行会分摊下来后,却倒了个儿——下户和中户承了大头……嚯,若官府是虎,那行首就是狼——没个善茬!
他们几个幸得四海兑便铺暗里借贷扶助,才得以重振旗鼔东山再起,又凭着心机手段和一股儿狠劲,一步步从下户搏到中户上户,再爬到“行老”的位置,最后憋足了劲将原行首踢了下台,方有资格在三年前坐进这行首的盟会。有了这番亲身遭遇,自是对厅里某些行首的咬牙切齿样看着只觉可笑之极!
名可秀静静听着,唇边始终噙着淡淡笑意,却将厅中诸人表情都收进眼底。待音浪渐歇时,方扫视一圈,开口说道:“诸行心头都有一本帐,这本帐记着我等付出的血泪、辛酸……为了不让这本帐有再生的机会,我辈要说话!”
众行首面色一肃,知道正题儿来了。
“……我们说的话有没有人听,要看这说话的声音够不够响亮!一个人?声音太小!十个人?也不够!唯有抱团联合起来,聚成百人千人……一齐发声吼出去——这声音,才够惊撼……够震动……”
众商或揪须拧眉或瞪眉,皆凝神静气听着,唯恐漏了一字。
“诸位,”名可秀微笑扬眉,“所谓利益与风险并存,利益越大,风险越大!我等要有所得,就必得承担它随之带来的忧虑和恐惧,或许会不得,或许失会败……但——”
“无论如何,我们已经迈出了这一步!”
…………
当临安商盟的行首们个个神色凝重从那座华宇中出来时,皇城里的朝议似乎也有了个结果。
赵构扫视群臣,目光落在一直端然不语的丁起身上。似感觉到皇帝的目光,丁起举笏说道:“陛下,午时已至,不若稍事歇息后再议?”
赵构暗“咦”一声,歇殿再议?
胡安国眉角一抽,眼见多数朝臣附议,他的奏议将成,这会来个什么歇殿再议?——保不准就节外生枝。赶紧抢在赵构说话之前道:“陛下,诸臣僚既无异议,可由中书草令,门下勘合无误即发尚书省行敕榜,也可早早退朝。若歇殿再议,将又劳官家赐膳,徒耗内廷钱财。”
众朝臣不提还好,一提用膳倒真觉腹中饥空,不由点头,心想殿上用膳虽说是御赐珍馐,但哪得自在,还不如退去各回官司舒适。因之便有人道:“给事中所言甚是,请陛下决断!”
赵构也觉胡安国先前的奏议妥当,既鼓励了共济会的捐粮救灾之举,又维护了朝廷纲常,心头已有几分允意,但丁起说歇殿再议,难道是另有所想?——如此,倒不可仓促决断了。
“启禀陛下,”叶梦得忽然出班道,“臣还有一本要奏!”
赵构看向这位户部侍郎,最先挑起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