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不想清醒,他就是想醉。他从小就有很好的修养,从不多喝,从不在人前失态,但是现在他第一次尝到醉意,他觉得他什么都能干得出来……最后一直到了将近凌晨,方路杰才与何家凡两个人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出了大上海的门。
门童认识何家凡,立刻叫了声二少,跑上来搀扶。可是何家凡瞪了他一眼,嚷道:“滚!我有我兄弟在,要你掺和个什么劲!?”然后他亲昵地拍拍方路杰,冲他呵呵的孩子般的笑,最后干脆整个人挂在方路杰身上,像个树熊一样吊着。幸亏两人身材一般高,方路杰要是矮一点估计都要压垮下去了。
方路杰回头向门童挥挥手,说:“没关系,我送她回去。”说完半眯着眼睛倾国倾城地一笑,看得那门童一怔,愣愣地说:“诶!慢走!”方路杰看上去很清爽,除了步伐不太稳倒也不像喝醉的人。
他修养好,酒品也好,明明喝醉了,但表面上依然彬彬有礼,和没醉时几乎一样。门童看他扛着何家凡走着“S”路线,心想这是被何家凡那个醉鬼拖累得连路都走不好了,完全没看出来方路杰也是醉着的。
于是两个醉鬼上了路,在昏黄的街灯下一路横冲直撞。
在他们头顶上,上海滩的天空像沉淀了纸浆的灰色水池一样凝固着,一场暴风雨悬在云层里欲泄未泄。滚滚的雷声像一条条神秘的银龙一样在这个昏黄的时代里穿梭,绕着上海滩,绕着黄浦江,绕着北街新盖的公馆,绕着地下昏昏欲睡的人们,绕着这个漩涡的中心,把所有的风跟鱼统统地搬过来……
第五章
发暗的灯光下面,方路杰披着一件衣服坐在桌子前面核对着今天发生的各项进出帐。
并不大但还算精致的一间小房,中间拉一道帘子隔成里间跟外间,外间是平时工作的地方,里间就是卧房。桌子正对着的一扇窗还开着,木格子的玻璃窗扇在风里一摇一摇的,发出咯吱声,似是风雨欲来的征兆。方路杰站起来去关窗,修长的身形立在窗前,上半身微微探出去。
这间小楼是悬在三楼之上的一间小阁楼,虽然高一点,但是清净。唯一的那扇窗户正对着的,是现在日益繁华起来的浦东新路。虽然现在是半夜,但下面的灯酒霓虹却是正热闹的时候。华灯初上,歌舞升平,好一番喧嚣盛景。而喧嚣掩映下的,则是方路杰不愿意触及的另一番奢靡。
方路杰抬头看了看有些昏沉的天,估摸着一场大雨该来了。
他来这里工作也有三个月了,不知不觉他也有三个月未曾回过家了。这期间他托人给管家方叔带过信,交代自己现在过的很好,叫他老人家不必忧心。至于方万崇,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资格去慰问一句,只怕是要被不屑了。况且,方路杰现在心里还记着母亲的死,那一声爹是无论如何叫不出口的。当初他追问过老管家,老管家含泪说了,夫人当时是自己投井的,为了要向老爷以死明志,证明自己清白。可是这看在方万崇眼里却成了畏罪自杀。百般无奈无可辩,终成一世莫名冤。方路杰也无从计较个中怨恨,只有远远逃开了,装作看不见。
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把方路杰不知道神游到何处的思绪给猛的拽了回来。
方路杰一边把披着的衣服穿上,一边走过去开了门。在大厅里负责传送酒水的侍应生小五劈头就冲了进来,一把抓着方路杰手腕,脸焦急地紧皱着跟苦瓜一样:“方哥救命!小六快给人打死了!!!”
方路杰本来只管财务上的问题,大家最初也只叫他一声方先生。可是有一次大白天里来了一伙人闹事,当时厅里的保安人员白天都不当班,只有两个门卫。方路杰思维敏捷,又学过各式的拳脚功夫,最后是仗着他才连文带武地摆平了。何正威一高兴,对底下人说:“还不多谢谢你们方哥帮忙,以后多仰仗他。”于是就这么留下了方哥的称呼。
“怎么回事?怎么跟客人起冲突了?”
虽然不是自己分内的事,但人家找上门了方路杰也决定跟下去看看。原来,他所住的阁楼就架在大上海隔壁相邻的一栋楼,过来中间一道改架的楼梯就能直接到大上海。
小五拽着方路杰胳膊,急的都快哭出来。“我们哪有胆子得罪客人啊,实在是那些人抓着小六不放还一脸色相,小六一慌,酒水就撒到了那些人身上。我不敢叫保安,那些人好像很有背景的,闹到二爷那,二爷为了息事是绝不会保小六的!”
方路杰一听,眉头立刻皱起来:“明明是客人不对,难不成二爷还要帮着外人对付自己人?!”
“方哥,您是只管帐的,没见过这世道的黑。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哪有谁会当我们是自己人的,顶多也就是块垫脚石,踩进泥里,烂了,都没人会问的。”小五讲到心酸处,拿袖子直擦眼睛。“去年阿金的妹妹小银当伴舞被一位客人看中了,硬要收了做小妾。可是那样的地方哪有小银这样无依无靠的人的活路?迟早还不给大房折腾死。于是阿金就准备带着小银连夜逃。可是看中小银的人听说是当时的一个什么总长,二爷不想多事,居然就丢给阿金一包钱,硬把小银抢了送到那个总长的床上。后来阿金闹了很久,要讨回自己妹妹。但是隔了不到三天就没消息了,听说是惹恼了二爷,叫人打断腿扔进了黄浦江……”
小五说的话方路杰是听一句心里就寒一分,怎么也不能想到平时那位总笑着拍他肩膀,说“年轻人好好干”的二爷会是这样一个凶残暴戾的人。他不是家凡的二伯吗?难道家凡将来也会变成这样?!越想就越惊,心里都是些有的没的胡乱想法。
等他一回过神来,人就已经被小五拽着到了大舞厅里。
一世界的灯红酒绿,一世界的歌舞喧嚣。昏暗的环境里来回着各种嬉笑怒骂的人群。每走一步耳边都能听见酒水流淌的泊泊声,鼻尖闻到女子身上莺莺燕燕的脂粉气。
方路杰皱着眉,觉得有些作呕。他被小五拽着从人群中匆匆地穿过。
他这是第二次来这个大厅,明明记得上次没有这么多的人,环境也没这么混乱。整个的气氛都不一样的。他忍不住问:“我上次来时这里好像不是这样的。”
小五也不回头,说:“我记得那次,咱们整个大厅都被您的风采给震撼了呢。不过那次正好是初一,二爷要来巡场,所以初一那天对进门的客人都有诸多限制,保安也多,不会像平时那样,只要有钱,什么三教九流都能进来……方哥你看,就在那儿!”
角落的座位里围着四五个人,中间的桌子上一个男孩儿被他们压在上面,其中一个男人正拿着大瓶的洋酒往他脸上倒。那男孩就是小六,正手脚并用地死命乱挥乱蹬,偏偏手脚都被那些人按得死,喉咙里被酒水呛得连咳嗽的空隙都没有。那五个人一脸的猥琐相貌,脸上显得很兴奋。
方路杰当即非常气愤,双手攥成拳。可是他愣了一下:小六不是男的吗?怎么会……难道到了现代社会还有龙阳断袖之流?!……
方路杰年少时生活无忧,真正接触过的生活层面毕竟少。这些在小五眼里再寻常不过的事,他却连听都没听过。一想到这些恶心男人做过或者想做的肮脏事,方路杰就脸色一变,几乎要吐出来。然而就在出神的那么一小会空挡里,他人就已经来到了那桌前。
近距离地靠近那群人,方路杰只觉得恶心感一阵一阵的往上窜,像有什么正从那群人身上蔓延过来,连空气和声音都是脏的,让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想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