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路杰不说话,手却渐渐握的很紧。他面对的这个人是个非常有口才擅长劝说的人。方路杰被他说动了,在程潜那张钧阔的面孔之后,他确实看到了更多的应该由他背起来的东西。他想起在家昏迷的时候,父亲对他说的那些话。父亲说,你不小了,有些该你背起来的东西,我们的确不能再替你背下去了。
“你真是个残忍到极致的人了,找一条路给一个完全失去方向的人走,到最后才让那个人知道,他走的是更死的一条路。”
“嘿嘿,我这样的手段也只对你这样有良心、有思想、有深度的人才管用,换一般的庸人,多半没大用。所以也说你这个人天生的,命!逃不出这样无比束缚和挣扎的命运了。”方路杰只能在心中无限地悲叹,恨透了面前这人,更恨透了自己。
车队行驶的路线和预定的不太一样,走的是小道,所以比预想到的更快一些。在即将到达刑场的时候,指挥从车上下去了,又换回了那两名士兵上来,并且给方路杰重新锁上手铐,眼睛蒙上了黑布。在眼睛被黑布蒙住视线的时候,方路杰心里充满了后悔,他非常地后悔,他甚至希望,死后人能留下灵魂,这样才能让他有机会再去让他试着担起他本该担起的一切。
北郊的荒地是张敬军营的驻扎点和操练的地方,士兵数量并不多。现在国难当头,大量的兵力已经投入到抗战里了,现在留守的,多半是新兵。等到老兵将他们操练成熟,他们将是下一批投入战场去保家卫国的战士。
执行枪决的场地是一片被平整过的荒沙地,沙地后面是一睹高高隆起的土坡。漫延的荒草充斥了这块荒沙地的背景,每当一阵小风路过,那些高高直起来的荒草便像波浪一样一波波地涤荡着晃动一圈。
方路杰被士兵拉扯下来的时候很用力地挣扎,他是真的不想去那块毫无生气的沙地,不想自己就这么站着那里,不想士兵枪械里的子弹射出来穿过他的胸膛,不想他的血白白地泼洒在这里,不想他的命就这么完结。可是正如那个指挥说的,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没了。他没机会在这样重重戒备的军营围成的刑场中逃走,也没办法在子弹穿过身躯的时候保住心脏和血液。他绝对活不了。
被左右的士兵押着走到沙地中央,和张并生两人站在和后面荒丘平行的同一条直线上。方路杰虽然看不到张并生,可是之间并不遥远的距离使他能够感受到张并生紊乱了的呼吸和唐突的心跳。这时张并生突然切切地转过头,将脸面对着方路杰的方向,试探。
“你害怕了?方路杰你害怕了?”他声音不稳,好像连方路杰也害怕死亡的这个认知令他惊惧,心里维系着没有倒下去的一个支点也摇摇欲坠。他本来以为是自己出现错觉了,或者就算不是错觉,方路杰也不会真的这时候还对他承认这些。所以接下来他不得不震惊了,即使蒙住双眼也掩饰不了他所感受到的巨大的震惊。
“我是怕了,我是不想死我一点儿也不想死不想死!!!”方路杰的怒吼声迎面而来,几乎是在咆哮。“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到最后一刻才能明白这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从一开始就明白的东西我偏偏到最后才明白!你从一开始就不想死,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你有那么强烈的愿望想要活下去,为什么我那时从来没有从你身上学到这些东西?!!!”
张并生愣了好久,一直都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直到对面的枪手接到“预备瞄准”的命令,对面传来整齐划一的枪械声音,张并生才木然地笑了一下。说:“明白的时机刚刚好,正好上天对你的惩罚。”
第二十八章
人一生的真理到底是什么?究竟人从父母亲的血液中获得生命并且生于这个世间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有人的生命伟大?为什么有人的生命卑贱?判定这一切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善和恶是不是人们编撰来欺骗自己或者别人编撰来欺骗我们的?那些古代的伟大的圣贤们,在他们睿智的脑海里,会有这一切的答案吗?如果有,我凭什么相信他们的答案就是真正正确的答案而并非是那一群编撰了善恶来欺骗我们的人的思想?
世界观突然在张并生那一句笑着说的“正好上天对你的惩罚”中颠覆了,他现在也觉得自己确实是个罪大恶极的人。可是这份罪恶究竟从何而来?为何他会觉得张并生那一句如同精神病患者的苍白一语中感受到真正的顿悟?凭什么啊凭什么?凭什么他的思想一直以来受到外界的束缚和左右,凭什么他现在连生死都无法判定是对错。
活下去的执念越是强烈,对程潜的渴望也随之变得突出,好像现在只有活下去才是真的爱程潜和对得起程潜的表现。责任是一种什么东西?从来摸不到却一直真实地存在着,程潜到死都没有抛弃他的责任,虽然他死了,可是他的责任尽到了。人似乎只有到了这种境界时才能彻底地理解以前经历过的一切事情的真正的含义,没什么比这一时的顿悟更加充满生机和力量。现在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和程潜相处时总会如影随形有一份不可逾越的自卑和怯懦,是因为那份对于责任的担当和承载力使程潜特别地高大起来,而自己身上从来没有半分责任,肩上没有扛起过任何重量,与程潜相比,自己太轻了。
方路杰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能垂着脸孔将所有的人生遗憾埋进这沧海浮世的尘土中。
对面的一队士兵正举枪瞄准了他,只要指挥一声“射击”的命令下来,他的人生到这里就彻底完了。
带着满腔的不甘和悔恨,带着全部的忧愁和绝望,也带着对于人世最后的一次领悟,他在云层中勉强投下来的光里抬起了头颅,将面孔迎向天空。
“住手,都放下枪。”
转机来的出乎意料,又充满生机得令人毫无防备。
方路杰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好长时间才慢慢垂下头,不确定地追寻着刚才那声音的来源。
在之前一路上押解他过来的两名士兵重新走上来,一左一右夹着他朝一个未知的方向行走。他能听到后面跟上的脚步声,似乎张并生也正在完全无知的情况下被从对死亡极度到僵死的准备中硬拉回来。
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被揭下来,视线重新收获着这个世界。不知道为什么,在蒙着眼睛的时候方路杰的第一映像是去寻找那个打断他的死亡进行的人,但是当视线重新回归时他却本能地扭头去看旁边的张并生。张并生也同他一样,正苍白着一张脸朝他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张并生的脸看上去特别的灰暗,好像至此的行刑被打断是对他的一次极其残忍的折磨。
方路杰认真地看了张并生一会儿,却怎么也不能理解张并生这一时复杂到无法解释的表情和眼神。
“真不好意思,来迟了些险些酿成大祸了。”
面前正站着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他同那位指挥一样穿着锃亮的军靴,一张脸上的眼睛深而明亮。
中年男子看看方路杰又看看张并生,笑了笑:“张敬将军可真是不辞辛劳啊,连夜赶了数十封电报发到南京总理府那边,总算换来了这一纸特赦令。”他一边说,一边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只不过这中间实在是手续繁多,所以我快马加鞭也差点赶不及送来。不过还好还好,赶上了,不然就是在对不起爱子心切的张敬将军了。”
中年男子笑一笑,但是方路杰却明白了自己还是没有机会活下去了。他不免失落,但是心里竟然微微有些替张并生高兴,至少同来的他可以活下去了。这个想法生出来他自己都忍不住想嘲笑自己,原来面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