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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到有一种左右为难的局势。我的任务在重新会见霍桑以前,至少不能让余甘棠脱离我的视线。可是我一走到甬道的西口,就有些进退维谷。我看见余甘棠站在电梯间门口,他的左手按在电铃钮上。我可能走近去跟他一起。乘电梯下去吗?会不会引起他的疑奇?因为上楼时我明明站在他的面前,他势不至不留一丝印象。万一被他疑心,会有什么后果?可是情势上又不容我不跟他一起下去。
电梯间的钢门拉开了,余甘棠便跨步进去,我也加紧一步。那司机看见了我,停着等我,我仍装做泰然无事的样子,低垂了目光走进去。
电梯中除了余甘棠和我,只有一个女子。这时忽产生一种又紧张又滑稽的局势。我一进电梯,我的视线绝不接触余甘棠,只瞧着那个女子。伊的年龄至少已冲出了三十大关,但衣饰上花花绿绿惹目的色彩,还像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我见这女子的眼光在斜倪着余甘棠;余甘棠却明明在瞧我。三个人的目光,形成了一种滑稽的循环。我本能地感觉到他的视线不曾移动过。我心中暗暗地有些吃惊。我只恨我身上不曾带一支枪。
电梯降到第三层楼,我才得到了解救。钢门拉开以后,有两个男客进来。我让开了一些,便利用这两个人做我对于余甘棠的防御。可是他的视线却透过了我的防御物,仍在向我细细打量。奇怪!他当真已在怀疑我吗?我如果再不回他一眼,情势也许会更加恶化。我转过目光,不随意地和他的视线交接了一下。唉,他的眼睛很可怕。他竟目不转瞬地注视着我啊!
电梯到了最下一层时,我故意落后,余甘棠却也让在一边,让那女子先走出去。我不知道他是否遵守着欧化的“女子第一”的规矩,还是他要反累司监视我的行动。可是他终于第三个人走出去。我落在最后一个,走出了电梯,又站住了摸出纸烟来烧着。我在烧烟的时候,乘机运目四瞧,霍桑已不在电话间里了。
电话间前却站了四五个人,在那里喃喃地谈话,内中还像有一个旅馆的职员。我再向东面通侧门的方向瞧瞧,也不见霍桑的影踪。余甘棠却已从向南的大门里匆匆出去。我除了迫踪上去,当然没有别法。
我暗自忖度过:“我可能把他拘住了交给警察?这举动会不会坏事?霍桑也会赞成吗?”
可恨的,我走到了门口,依旧不见霍桑。我向转角的停车处一看,他的汽车也不见了。奇怪,他怎么放我一个人在这里?
我看见余甘棠跳上一部黄包车,把手向西面挥一挥,我才安心了些。如果他有汽车的话,我也许会被迫而采取紧急处置,把他拘住了再说。这是我的最合理的行动,当然也如法泡制地跳上一部黄包车,叫车夫向西进行。我与余甘棠之间还隔着两辆其他的黄包车,那是我最好的烟幕。
车子向静安路进行的时候,我仍向街的左右了望,希望霍桑会突然出现。但效果当然是零。我一边吸着纸烟,一边推想霍桑突然失踪的理由。莫非他是在无意中碰见了赵伯雄,故而尾随着他去了吗?或是倪金寿还有什么其他重要的报告,霍桑才来不及等我,已赶到警察署里去了吗?或是——我的推想又到处碰壁。
黄包车进行了五六分钟,便渐渐离开闹市。等到走到河阳路时,那两辆隔在中间的烟幕车,都不别而行地岔开了。我和余甘棠的车子便发生了直接的联系。可是我仍叫车夫保持着若干距离。车子又向南转弯,进入昌明路。余甘棠曾在车上回头来瞧过一瞧,我急忙丢了烟尾,把头一低,料想他不会瞧清楚我,不过情势上却很危险。又经过了三四分钟光景,昌明路将要走尽,余甘棠的车子忽而停下来了。
我也急叫车夫停住,又叫他先掉一个方向,方才停车。我在付车钱的时候,瞧见余甘棠头也不回,一直走进一条弄里去,分明他并不曾觉察我的尾随。我走到那弄口一瞧,那是昌明里一弄,里面都是一上一下的石库门住宅。这弄有相当宽度,也很清静,没有那些一宅屋子住上五六家人家的小里弄的嘈杂现象。
我瞧见余甘棠走到第三个石库门口,并不敲门,直走进去,好像那门本来开着。我急急赶到那门口,果然是三号,那黑油的门,一扇关着,一扇开着一半。我把身子掩护在关着的一扇门外,略略探头瞧到里面。里面是个客堂,布置也相当整齐。有一个瘦长的少年男子,正在方桌上写什么东西。这人下身穿一条浅色的西装裤,上身穿一件淡蓝白条纹的衬衫。这时他已搁了笔立起来,跟余甘棠招呼。
“甘棠,怎么样?”
“白走了一趟。跑了。”
“那也好,这倒是你的造化。你把那家伙还我罢。”
“不,我总要找着他。……元麒,你怎么这样小器?我用一粒算一粒钱好了。”
我只把耳朵凑在门边,为谨慎起见,不敢向里面瞧。不过从他们的谈话上,我已经很明白,所谓“家伙”,所谓“一粒”,分明是手枪和子弹。这手枪大概是余甘棠向这个叫做元麒的借用的。这时那叫做元麒的,发出一阵笑声,又接着说话。
“甘棠,你误会了。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始终反对你的计划。我觉得太不值得。”
里面静了一静,我又偷偷把一只眼睛露出门边。余甘棠正在卸他的短褂,背向着门。他又说话了。
“元麒,你还不晓得我所受的刺激。我决不能就这样干休!”
“我懂得啦。不过这件事究竟没有意思,你犯不着,而且也太危险——”
“危险?我什么都不怕,我一定要这样干!”
“好,好,那么,你现在先应当到我楼上去躺一躺。你说你昨夜没有好睡啊。”
我忽听得里面地板上顿足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怒喝。
“我非打死他不可!”
“喂,轻声些——怎么。大门也开着!”
我觉得我的地位危险了,事实上不能不走。我忙把身子离开门口,放开脚步,向弄口走去,我还走不到三步,听得背后关门的声音,我才坦坦地走出弄口,在人行道边站了一站,计划我进行的步骤。我可要找一个警察立即把余甘棠拘住?这似乎用不着着急。他既有了着落之所,又绝不防人家怀疑他——刚才我觉得他在电梯上向我注视,完全是我自己情虚——眼前决不会逃走,以后如何处置,反可让霍桑来作主。这时我最关切的,还在霍桑身上。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先回去了吗?在情势上也决不致如此。可是他也另有意外的机遇,碰见了赵伯雄,故而跟着他去吗?我经过一分钟的考虑,定意先回爱文路寓所里去一趟。霍桑就是不曾回去,也许有信息留在寓里。
我回到他的寓所的时候,已是十一点钟,问问施桂,霍桑竟毫无音信。倪金寿却来过一个电话,也是问霍桑有没有回寓。
我自言自语说:“奇怪,他刚才和霍桑接过电话,怎么又来问他?”我又问施桂说:“倪探长的电话什么时候打来的?”
施桂答道:“大概有一刻钟了。”他似乎因着我脸上的表示,也有些儿着急。
我又问道:“他可曾说什么话?”
施桂摇头道:“没有,他听得我说霍先生没有回来,马上把电话搁断、好像很着急。包先生,你跟他在什么地方分手的?可会有什么事?”
我来不及把经过的情形告诉施桂,忙赶到电话机旁,打到警署里去,找倪金寿谈话。我得到的回音,顿时使我的神经紧张起来。
那警署中的接线员答道:“倪探长出去了,大概还不到半个钟点。”
我又问;“他可曾说往哪里去?”
“没有,他出去时很匆促,并且有些儿奇怪。
“奇怪?怎样奇怪?”
“他好像在跟霍先生接谈,谈的时间倒不少。可是那谈话没有结局,倪探长就匆匆拿了手枪出去。”
我自己觉得我的心头跳动得很快,呼吸也加增了速度,但我仍维持着我的谈话。
“你说得明白些。怎么说没有结局?”
“倪探长向听筒中连连喂了几声,仿佛霍先生那边的电话突然中断。倪探长脸色很紧张,便搁好电话筒,急忙忙拿了一支手枪放在袋里,就赶出去。”
“以后他可曾打过电话到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