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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金陵城。
暖炉里炭火烧得正旺,照亮了老者右手上的纯金指环。那是一只遒劲有力的手,带着握了大半辈子剑才磨出的老茧,稳定而干燥。此时这只手上轻轻拈着一张薄纸,纸上只有短短几行字,却似乎被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良久,老者手一抖,纸飘飘荡荡落下去,火光一炽,转瞬间把薄纸吞没了。
老者望着炉火,面上看不出悲喜,似乎在悠然出神。忽听门外一个声音说道:“伯父,钰儿求见。”
“进来吧。”
门开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进来。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老者问。
“今天比剑输给四哥,让于师傅骂了一顿。孩儿气不过,约了四哥明日再比,吃过饭想着再去练一会儿剑,不知不觉就迟了。”
“哼,临时抱佛脚,又能有什么用了。”老者语气里倒没有责备之意,“说吧,有什么事?”
“……”少年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伯父,垂下眼,“今天来的那个人……”
“嗯。”老者捋着胡子,点点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比起钦儿也不遑多让,就知瞒不过你去。你想到了什么,但说无妨。”
“是,伯父。”少年得了鼓励,抬起头来,目光清亮,“如果孩儿没有猜错,那人应该来http://87book。com自扬州江记钱庄。据孩儿看,此人身手相当了得,我们兄弟几个,说不定只有大哥和五哥能与他一较高下。孩儿听说江记钱庄连灭青刀门等三派,出手的都是一个年轻少侠,以身手来看,说不定正是此人。”
老者满意的点头:“还有吗?”
“江记钱庄的人上门拜访,自然与二十年前的事有关。当年的旧事伯父虽然很少跟孩儿提起,但是伯父和江君夜的关系,孩儿还是知道的。孩儿想,江家此番来人,只有两种可能,叙旧,或者算账。”
“哦,是吗?”老者微笑起来。
“可若说是叙旧,江家少主没有亲临也就罢了,连今天来的那位少侠也对伯父颇无敬意,太过不像。”少年继续侃侃而谈,“至于算账……伯父,孩儿斗胆,当年江家出事,与我们家道复兴的时间,恰好吻合……”
老者伸出左手示意少年不要再说,笑道,“我知道这个疑问在你们这些孩子心里藏了许久,只是我不提起,你们也不敢问。”
老者挺了挺背脊,坐得端正:“钰儿猜得不错,今天那个孩子上门来,是替他家少主,向我下战书来了。江君夜的儿子,很好。有几分其父的胆色。”
“战书……什么时候?”
“……五月初五,紫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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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府,夜已三更。
胖胖的余掌柜只带了个拎着食盒的小厮,走在深夜无人的街市上。若是平日里,这个时间余掌柜早已拥被而眠了,但此时的余掌柜倒是丝毫没有困倦的样子,反而心中满是焦急。
说起来余掌柜的顺天布行,与扬州城的兴威镖局合作也不是一遭两遭了。这一次杨震庭亲自押镖,今日下午抵达九江,余掌柜本来是满心欢喜,收了货就安排在酒楼设宴,准备好好招待杨大当家和兴威镖局的各位兄弟。谁知杨大当家却在路上染了风寒,不过在席上略饮两杯,就回去休息了。
余掌柜担心杨震庭的身体,散了宴席回家,便叮嘱家里的老婆子熬上一锅祛风寒的生姜苏叶粥,又翻出一支百年老参来,打算亲自给杨当家送去。
而与此同时,兴威镖局落脚的客栈,几个黑衣人正趴伏在二楼客房窗口,毫无声息地捅开薄薄的窗纸,将迷香的气味散在房间的空气中。
一炷香之后,几道黑影慢慢从客房窗户垂下来,他们每个人都扛着大大的麻袋,看上去相当沉重,却丝毫没有影响他们行动的无声与迅捷。如水的月光之下,几道黑影甫一落地,就融进无边的夜色里,不知所踪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拐角的墙根下,余掌柜和小厮紧紧贴着墙壁站在屋檐笼罩的阴影里,睁大的双眼写满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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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杨老爷子在九江离奇失踪的消息,像一片巨大的阴云笼罩在杨府上空。
“事有蹊跷,说不定有陷阱在等着我,可我别无选择。”杨少镖头看上去有些憔悴,不过身形依然挺拔,丢给芸双一句“替我照顾荷卿”,就匆匆向九江出发。离去的马蹄急促敲醒晨雾里的扬州城,也敲得芸双心头乱作一团。
芸双没想到本该充满重逢喜悦的扬州之行会变成现在的模样,隐约之间觉得,这一连串的事情都不是巧合,说不定杨震庭失踪也与江家,甚至是二十年前的事脱不开关系。可无论芸双多么想去找出真相,理智还是告诉她,现在她最应该做的,只是好好陪伴在荷卿身边,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然后是一连两天,没有任何消息。
这个季节总是飘着雨,淅淅沥沥像是人的心情,潮湿而沉郁。芸双坐在长廊尽头,仰头看雨水从房檐滴落,被四方院墙围起的天空塞满铅灰色的云,只有西方一角露出些许苍白的亮色。
一个小丫鬟路过,随口说道这里太冷,怎么不进屋去坐,芸双笑说不冷,丫鬟也便笑笑走开。那个粗心的丫鬟没有发现芸双脸上闪过的慌乱,芸双松了口气,她的右手一直紧紧扣在胸口,一封今天早晨出现在她枕边的信现在就藏在那里,因按得太紧而微微发烫。
“今日戌时,西门城隍庙,告知二十年前原委。”
信上只有这句简短的话,和同样简短的署名:“维扬,江。”芸双叹了口气,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真是假,可是显然,写信的人非http://87book。com常了解芸双在想什么。
整个早晨芸双坐在这里,想了无数理由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去。可是心底有个声音总是突破重重阻碍破土而出:去吧,你想知道的真相就在那里。
第8章 七、夜会
当晚,夜幕低垂,夜雨潇潇。
西门城隍庙离杨家不远,芸双这两天陪荷卿出门散心时见到过。那是一个很小的庙,有些破败了,泥像的彩塑剥落了不少,平时也少有人来。此时芸双正执伞站在城隍庙门口,她是在荷卿睡着以后溜出来的,那个时候杨府上下都是一片静寂。但事实上走到街上才发现,这个时间对于夜夜笙歌的扬州城来说,还正是歌舞升平的不夜天。
城隍庙就坐落在花红酒绿的长街背后,富商公卿的车马往来,举着伞打着灯笼的小厮跑来跑去,歌舞声和喧闹声一阵阵被风送过来。芸双愈发安下心来,怎么看这也不是个适合布置陷阱的场所。
推开门,入眼是一片浓重的黑。庙里没有灯火,就连神像面前本该燃着的长明灯也熄灭了。芸双犹豫了一下,出声问道:“有人在吗?”却听背后一个声音答道:“在这里。”
芸双猛得回头,一名老者头戴黑色斗笠,无声地站在雨里。他帽檐压得很低,雨夜里看不清面貌,芸双却没来由觉得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我们认识吗?”芸双试探地问。
“三天前刚见过面。”老者来到芸双面前侧了侧身,走进庙里。
“啊,你是江府里的……”芸双想起来了。
“江府总管,姓吴。”他淡淡说道,仿佛黑暗中也能目视一般,准确地点燃香案上的蜡烛,两团橘黄色的烛火摇曳,驱散了黑暗。然后他摘下斗笠,抖了抖上面的雨水,烛光照亮他的脸,正是芸双在江府见过的管家,江叶航叫他“吴叔”的。芸双下意识的向庙门外望了一眼,吴叔见状冷笑道:“不用看了,只有我一个人。”
芸双脸上一红,吐了吐舌头,问道:“那封信是?”
“是我写的。没告诉我家少主。”吴叔面无表情。
芸双疑惑:“吴总管为什么要特地来告诉我二十年前的原委呢?”
吴叔沉默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在烛